乐秋的房间是连着阳台的。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静。隔壁阿欢的房间早已黑黢黢一片,偶尔有一角窗帘从忘了关的窗缝里飘出来。乐秋穿着睡衣,披了一块厚毯子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花园出神。 刚才回房间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这才发现错过了三个太后的电话。 虽然已经是半夜,但乐秋还是试着拨了回去,没想到只响了一下那边就接起了,老人家撑着不睡在等她报平安呢。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太后虎虎生威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就怕她。怕她病了,怕她受欺负了,怕她学习工作不顺利了,怕她出什么意外了……现在,又怕她嫁不出去了,怕她被人说闲话了…… 乐秋长叹一口气,微微一笑,有些无奈,也有些暖暖的感动流过心口。 她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 五年前有过一次,那个时候比较疯,也比较蠢,一连半个多月都活得像鬼一样。后来,好像忽然就超脱了,该吃吃,该睡睡,一个人的日子平平静静,连带着心也越来越平静。 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呢? 在今天以前,她的答案一直很确定:工作,存钱,养太后,然后退休,去旅游,去享受,最后再挑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走完这一生。 可是现在,她遇见了麦穗。 这样一个奇特的大男孩……他以后,必然会走一条和她完全不同,也和绝大多数人都完全不同的奇特的路。她因职业的关系,看过很多人,却从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她看不懂他,也看不透他。她好像已经完全无法想象他的未来了。 地上人,忽然成了天上的星。吃草莓棒棒糖的瞌睡少年,摇身一变,成了丛林里风驰电掣的猎豹。什么SAS,什么中国最好的打野,什么世界冠军…… 乐秋长叹一口气,看浓浓的白雾在她眼前散开,总觉得,好像忽然之间整个世界都玄幻了。 阿欢问她,这回还想着分手吗—— 她没有回答。 阿欢说,如果是她,明天就会拉着麦穗去民政局—— 她被逗笑。 是啊,如果是任何一个SAS玩家应该都会开心得蹦起来吧……可却偏偏是她。 不懂SAS,当不了眼冒桃心的小粉丝,又年近三十,性情冷淡,现在迫于压力还亟待结婚……甚至,她还肩负着劝他“改邪归正”重任,是属于他妈那一派的,和他都不是同一阵营。 阿欢说,电竞和象棋、围棋之类的其实是一样的,但乐秋知道,她不可能用这个理由说服黄老。 象棋不会有特定的运营公司,更不会随着某个公司的枯荣而兴衰。当年多少火遍全国的游戏,到如今,都销声匿迹。若干年后,SAS不再火了,甚至都不再存在了,麦穗又该何去何从?奥运冠军退役后,都还有在街头卖艺的呢。而等到那个时候,麦穗生命中最宝贵、最青春的那段年华都已经逝去了,他又要一切从头开始。 多少的年薪都比不上一个少年成长求学的黄金岁月。 若是黄老能被麦穗的高工资说服,那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也不会那么心焦气恼了。 现在是十月,阿欢说,十一月初SKG就要代表中国去参加今年的SAS世界总决赛了。 这样的话,乐秋似乎就能理解刚刚那个开阿斯顿马丁的男子对她不友好的目光了……要搁战场上来讲,那就是任何一个将军都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主将在大战前夕还投身在儿女情长上。 乐秋拢了拢身上的毯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天不时,地不利,人难合。 下下之签。 她又摸出手机翻了翻,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麦穗没有再发短信过来。乐秋出了会儿神,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少了黄老的压迫,早晚定时的短信也终于是不再有了啊…… 第二天早上,乐秋简直是两眼一抹黑起床去公司的。 阿欢看到她的时候吓了一大跳,直问她昨天晚上是不是被鬼压了,乐秋无话可说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一下子就退后三米远。 乐秋在公司主管人事,六年下来,摸爬滚打,也坐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她一进办公室就先给自己泡了两包咖啡,她今天有好几个会要开,得赶紧提提神,捋一下思路。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一杯咖啡还没灌完,办公室电话就响了,董荣华让她上去一趟。 没头没脑的,也不说什么事,乐秋惦记着十五分钟后要开的会,匆忙出门。结果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背后还跟了一个顾盼生姿的空降新人。顿时,办公室所有老老少少们手里的活都停了,视线聚焦。 乐秋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董总为咱们人力资源部新引进的人才,王新纯。大家欢迎。” 众人热情鼓掌,暗地里却偷偷瞄着乐秋脸色。乐秋权当不知,继续四平八稳的安排:“小赵,你过来带新纯办一下手续;新纯,这两天你先熟悉下公司环境,认认人,等过段时间咱们再好好聊聊,给你分配具体的工作。” 王新纯将长发别到耳后,露出了天鹅般莹白无瑕的脖颈,柔柔一笑,点头说好。 助理小赵一脸精明地凑过来,当即笑眯眯地把人引去一旁填资料了。 乐秋转身回办公室,心情却不如面上的平静。她继续喝着那杯还没冷透的咖啡,脑子里琢磨着刚才董荣华的一言一句和神情。董荣华在工作上一向欣赏她,也照顾她,即便有时她哪儿做得不妥当,他也是私下里指点,从不公然打她的脸。这里面或许有一点个人感情的偏好,但她相信,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在公司这些年实在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并且成果斐然。可是今天,董荣华却当着一个新人的面发作了她,说假期结束整个公司气氛懒散,今天他还看到两个新招的员工上班迟到,没有纪律观念,不把公司制度放心上,肯定是岗前培训没做到位,让她这个负责人事的好好反省一下工作失误。 噼里啪啦一通发作完后,他甚至都没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手往旁边一指,就把王新纯这样一个空降新人塞给她了。没有介绍,也没有解释。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乐秋抬头望去,笑着招呼:“张姐。” 张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圆润的身材,天然带笑的五官,整个人显得十分随和亲切。她目前分管招聘,这会儿拿着份资料进来给乐秋签名,一边小声打听:“那谁啊,什么来头?” “来头不知道,不过前途无量是肯定的。”乐秋回忆了一下董荣华训自己的时候王新纯脸上的神情,微微一笑,“她不会在咱们这儿久待的,让大家别惹她就是了。” “这么神神秘秘……”张姐不满地嘀咕,不屑道,“就冲她那起码十公分的高跟鞋我也不会去和她打交道的,你别把人分我这儿来就行了。这董荣华也真是的,还想追你呢,转眼就弄这么个大美人,让他梦里追去吧!” 乐秋笑着摇头,把签好的文件还给张姐,无奈嘱咐:“姐,上班时间严禁闲聊八卦啊,尤其是上司的八卦。您这习惯再不改改,回头换个领导,可就不一定能像我一样温柔大度了。” “哟,就你还温柔?”张姐下意识地接口打趣,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顿时没了,“啥意思啊,你要走了?” “我说着玩呢,”乐秋转了转笔尖,半真半假地叹口气,“只是有种直觉,我可能在这儿待不了多久了。” “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姓董的那龟……” “姐!我的亲姐!”乐秋哭笑不得地拦住了她后半句的口不择言,一看手表,站了起来,“没有的事,我先去开会。周末咱们出去逛逛,到时候再聊。” 下午,乐秋正在闭目养神,小赵一个闪身进来了。他把手里的《员工录用登记表》抖得哗哗响,蹿到乐秋桌子边,直努嘴:“老大,这姐们不得了。” 乐秋从他手上接过表格来看。 王新纯,22岁,白羊座,从高中起就出国留学,去年刚回来,MFA……乐秋看到这儿的时候顿住,眉毛扬了起,琢磨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没有工作经历,能力特长写的是绘画,性格特征写的是善良。家庭关系空白,紧急联系人写的是110 。 乐秋:“……” 这白晃晃的一张 A4纸,她写在上面的字比印刷字还少。小赵站到乐秋背后,抡着小粉拳殷勤地给她捶肩,暗戳戳道:“我问她有没有亲属,她说她是孤儿院长大的。切,谁信啊!藏得可够深的。” 乐秋继续看着纸琢磨,慢悠悠地问:“为什么不信?” 小赵当即激动了,搬着手指头呜哩哇啦把王新纯浑身上下的牌子都扒了一遍。他连珠炮弹似的一个个报着那些奢侈品牌的名字,却见乐秋始终神色淡淡,知道她对名牌没什么概念,顿时话锋一拐,直切要害:“就她今天那身打扮,再算上她那个HERMES 的包,没五百万下不来!” 乐秋:“……” 小赵打量着乐秋的脸色,满意了。他顺了顺鬓角,嘚瑟道:“我厉害吧?”完了又贼兮兮地安慰乐秋,“老大,你放心,就冲这财气,她压根儿就看不上咱们董大爷。老董还是你的。” 乐秋:“……你出去吧。” 他嘤嘤嘤地滚到了门口,又扒着门口回过头来:“那老大,晚上和曾教授的饭局要帮你安排车吗?” “不用,我自己开车过去。曾老不喝酒,你帮我准备两盒好茶叶就行。” 他嗷一声,扭着小腰欢脱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