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大床上,小姑娘低着头,两手放在膝盖上。 嗯,很像正准备挨老师训的小学生。 周重谨站在她面前,表情严肃,就差手里那根狡辩了。 “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巫柚伶瞄他一眼,“不知道。” 周重谨不生气。 他知道这个丫头不会意识到自己犯的错。 常态,习惯就好。 “难道就因为蕾菲索是女性,而且对你很好,还派布莱特保护你,所以你就对她一点戒心都没有了?” “我没有啊,是她突然出现和我搭话,我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而且我又打不过她,谁把谁赶出去还不一定呢。” 说的有道理,太有自知之明了。 “你都说了些什么?” “就……把你的英雄事迹都说了一遍。我只是单方面在夸你!一点都没有提到我自己的事。” 哦~? 这个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嘛! 别看周重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要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喜欢的女孩子不遗余力的称赞他、讨好他,心里怎么能不乐呵呢? “蕾菲索会亲自到这里,应该会和我们一起去地狱深渊。不过她特意不带随从来找你,还特意选在没有人的时候,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蕾菲索刚才的确说过是为了我而来。……咦?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她根本没说找我有什么事啊。” 哎。 周重谨揉了揉额头。 “你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这个地方很乱,和天使城完全不同。不说蕾菲索能不能信任,不知道暗处藏了多少想要把你掳走的人。” “小谨,虽然你和我都知道我的事,但你能保证其他玩家也都知道?” 周重谨坐到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你知道玩家进入游戏之前会签署协议,而且必须要了解一些基础事项。” “……喂,这个说法很吓人啊。不就像那些玩极限运动的人要签生死状一样?” 巫柚伶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让她意外的是,周重谨点头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看那些危险运动,出过几次意外?基本上是可以保证游客百分百安全的。就算是这样,文件还是要签,这是为了双方好。不过……玩家会死这件事,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协议里不包含这一条。” “协议到底写了些什么?其中还含有剧透的成分?” 周重谨点头,“那是当然。这个游戏比较特殊,实际上根本不是作为一个供人娱乐的游戏存在,所以事先我们必须要让玩家知道,他们来到这个游戏是为了什么。” “……不是游戏?不是游戏?什么叫不是游戏?这不就是一个游戏么?” 巫柚伶说了三遍,而且语气越来越激动。 嗯? 她心很慌。 记忆没有了,但是灵魂上似乎留下了难以忘怀的痕迹。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男人低声说道。 “不管是二次元三次元四次元……其实人们不能排除有高于我们次元的宇宙,我们的世界可能在外星人眼中就是二次元、就是游戏世界。所以,我们制造了这款游戏,是把打算把它当做另一个真实世界来运行的。以神话为开端,创造了奥罗拉。然后,就和大多数神话故事一样,让不同种族繁衍,让这个世界变得繁荣。不过,我们低估了人工智能,才会有现在这样的窘境。并不难理解,如果在我们的世界存在着神明,人类肯定会将神明推翻,谁会愿意被人操控一辈子?” 咚咚。 咚咚。 咚咚。 巫柚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了。 喘不过气了。 她脑中闪过了什么。 ——不要想起来。 这是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世界。 全部都是“真实的世界”。 ——不要想起来。 所以…… 所以不管是活在这个世界,还是活在那个世界,都是“活着”。 ——不要想起来。 人工智能想要摆脱人类的控制,但又不仅仅是这样。 不知名的AI似乎想要取代人类,反过来将人类世界吞噬。 嗯?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知、道。 ——我只要你活着。 谁? 谁在她耳边说话? ——我只要你活着。 听了太多次。 听了太多次。 听那个人用那样悲伤的语气说了太多次。 ——我……只要你活着。 她会死。 不。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 “巫柚伶?” 男人抓住她的双肩,脸颊逼近,双眼紧盯少女的瞳孔。 灰暗的,没有丝毫光彩的,仿佛失去了一切的。 不,这不是这个女孩该有的眼神。 “啊……” 巫柚伶嘴唇颤抖,肩膀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不要想起来。 她要想起来。 不要想起来。 她要想起来。 不…… 为什么不要想起来? 她一直都想要知道自己失去的记忆里有什么。 有周重谨么?有桓之虚么? 应该……都有吧。 记得谁说过,桓之虚不是“会”伤害她,而是“已经”伤害了她。 重置了好多次。 不就等于是……“被杀死了”好多次么? “啊……” 痛。 苦闷的痛。 不要想起来。 就像周重谨不想说一样,她一定会承受不住的。 “……我……到底是谁……” “你是巫柚伶。你是我的小幼稚。” “……啊?” 巫柚伶抬眸,眼眶中已然湿润。 是悲伤的泪水,还是恐惧的泪水? “你是我的小幼稚,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幼稚。可是我说过,你这样就可以了,不需要长大,不需要去面对世俗的残酷。因为……这个世界对你已经足够残酷,你已经……体验的够多了。” 为什么会保护过度? 多简单的答案啊。 他们是同龄人,是儿时玩伴。 让我们想想,一般的青梅竹马是怎么样的相处模式? 打打闹闹,像是前世的仇人一样,管你是男是女,看不顺眼就一顿暴走。 嗯,是在很小、很小、很小……小到没有男女观念,没有是非观念。 男孩体贴女孩的剧本,通常都发生在男孩年纪比女孩大的情况下,如果是看着女孩出生,看着女孩长大,那么自身便会有类似于父兄的责任感。 但他们是同龄人。 看现在的相处模式就能知道,他们曾经的相处模式不会迥异到哪里去。 可是周重谨依旧保护过度。 是吧。 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了。 经历过,由于他的保护不当,而导致这个女孩身陷险境。 或许,不仅仅是险境。 周重谨比巫柚伶这个方法被世界追杀的人还要紧张,就是因为巫柚伶没有记忆,无法切身体会到面对死亡的恐惧。 但周重谨很明白。 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场面。 还不只一次,是么。 “小……谨……” “我在。” “小……憧憬。” “……” 他们真的,曾几何时,是非常亲密的儿时伙伴。 从什么时候?持续了多久? 很小的时候……有多小? “小憧憬,我很怕。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爸爸不让我出去……我见不到你,你又不来找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一直看着窗外,我一直看着窗外,我一直都看着……你就是没有来。我每天等,每天等,每天等……然后,然后我就睡着了。我睡了很久……我睡……睡了多久?为什么我不记得……我是不是会睡迷糊了?明明你有来陪我啊,陪我玩游戏,还给我带来不同的玩具。你说你不喜欢毛绒玩具,但是每次来看我都会带上,你说路上碰到你的熟人都在笑你,但你还是每次都会带上。从那时候……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 巫柚伶的神情很茫然、很懵懂,好像回到了儿时。 周重谨的表情变得很悲戚。 他愧疚。 其实没有理由愧疚。 他当然不会希望这个女孩受到伤害。 但这个女孩的确受到了伤害。 可是那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个女孩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其他的利害关系,他根本不需要为她负责。 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的憧憬。 “你很温柔,会笑着摸我的头,告诉我……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房子很大,我走着走着就会迷路,但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无论我闯了什么祸你都不会怪我,还会牵着我的手,带我逛花园,带我看星星看月亮,带我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你说,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会尽力为我办到。你还说……” ——这个世界,是因你而存在的。 “那不是很无聊么。” 周重谨一怔,紧张的观察巫柚伶的表情。 记忆错乱。 “我想出去,我想看到外面的世界,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希望我永远和你两个人住在高塔里。我不愿意,我当然不愿意,我有朋友,我有亲人,我要出去啊……然后……” 啊。 巫柚伶像是喉咙被扼住了一般,发出近乎于悲鸣的气声。 “小幼稚?呼吸,大口呼吸。” “为……为什么……” 气声之嘶哑,连尖叫都发不出。 “为什么……你要……杀我……” 她眼眶通红,却没有流泪。 男人抱住她,将少女的脸庞压在自己胸膛。 他看不下去了。 无法再面对这样的表情。 虽然他已经看过了……很多次。 “我不会伤害你,绝对不会。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了。小幼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陪着你。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带着你的朋友,带着你的亲人,哪里都可以……我可以‘再为你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然后,再让我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杀死么?” 噗嗤——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味道。 不熟悉的笑声。 少女的手陷入了男人的腹腔,深深的。 她笑着搅动男人的内脏,重重的。 “一次、两次、三次……你哪一次保护了我?还说什么不让我受到伤害,你哪一次兑现了诺言?周重谨,你自以为是的真令人恶心。” 谁在说话? 是谁? 是巫柚伶? 是桓之虚? 似乎都不是。 那么是谁? 是…… 失控的AI? “你真碍眼啊。每次都会坏事。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你的世界,不要掺和到这里来。” “从她的身体里出去。” 他强忍着血肉分离的疼痛,字正腔圆的说道。 “她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她。凡是与这个世界有联系的人都能连接上她的大脑。你防得住谁?你是人类,本就不该进入这里,这样你就不会死,也不会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死在你面前。” “从她的身体里出去。” “周重谨,你什么都办不到的。巫柚伶离不开这个世界,你无法把她带走。而只要她在这里,就永远都无法摆脱我。” “从她的身体里出去!” 一道强光掠过。 耀眼的白光。 自然不会是周重谨释放出来的力量。 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将手覆上巫柚伶的头顶,白色的力量源源不断输入巫柚伶的脑中。 “你们……你们都会死!” 桓之虚轻声一笑,“从来没有活过,又何谈一死。你也一样。” 比方才更刺眼的强光亮起,再回复平静时,巫柚伶倒在了周重谨身上。 周重谨抬头,桓之虚低头。 四目相对。 冰冷的。 同样冰冷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我不来你就死了。” “这点伤还不足以致命。” “光明系的力量对你的作用不小,你就不要逞强了。” 周重谨抿了抿唇,将巫柚伶放倒在床上。 “你照顾她,我去处理伤口。” 说着,他从床边起身。 “你那么放心我?”桓之虚淡淡说道。 “……你的爱无论有多扭曲,我都不能否认在这个世上……或许真的没有人比你更爱她。” 桓之虚低笑一声,“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够我笑一辈子了。” “你哪里有一辈子。” 说完,周重谨离开了房间。 桓之虚又笑了一声。 “所以我才会……” ……偏激到那种程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