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庭前的槭树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意味着江陵城已入冬,宫中颇有些名望的秀盈姑姑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早些年庭妩入东宫时,皇后派秀盈姑姑来教她规矩,自那时起便深受秀盈姑姑喜爱,因此也时常得到她的关照,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庭妩。 如今突然听到秀盈姑姑病重的消息,庭妩好半天缓不过神来。 前几日她去看秀盈姑姑时,秀盈姑姑还与她有说有笑的,想来是她把病症掩饰的极好吧。 这短短二十年,庭妩认识的人本就不多,如今是见一面少一面,到最后,都不过变成一抔黄土罢了。 这一次再踏进秀盈姑姑住的小院,庭妩感慨良多,往日的许多记忆便毫无预兆的涌上心头。 这间不大的、充满回忆的院子里此时正飘着浓浓的药草味,庭妩往里走了几步,见秀盈姑姑躺在窗牖半掩下的榻子上。 庭妩虽知她病重,可突然间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 她快步走过去,不等身后的婢子帮忙,亲手关了窗,低下头来看着秀盈,柔声道:“姑姑怎么躺在这儿,天凉了,小心受寒。” 秀盈扯了抹笑:“反正都是将死之人,还在乎什么风寒不风寒?我江陵城的风景如此秀丽,多看几眼反倒是我得了便宜。” 见庭妩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便伸手拉住她,让她在榻上坐下。 “我自十三岁入宫至今,已经过去快三十个年头了,受过封,领过赏,又经历一夕改朝换代,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活得倒也自在。 到了这个岁数,什么都看的淡了、看的透了,这不,越到最后,越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早些年,巴结我的那些宫人也不在少数,到现在,也就只剩你还来看我。” 秀盈姑姑低声絮叨着,声音愈来愈弱,病体已不堪重负。 庭妩强忍着笑了笑:“自打我进宫,您便对我多般照拂,对庭妩而言,您就像母亲一样,哪有母亲对自己女儿说这个话的。” 秀盈眼里突然噙满泪水,喟叹道:“说我无儿无女活的自在,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膝下无人承欢,总归是件遗憾事。你这般说,我心里高兴的很。” 庭妩握着她的手轻轻捏了下,以示安慰。 又同秀盈姑姑说了些话,天色将晚,墨色的云堆积在树木消失的顶端。 庭妩有些倦了,她站起身来,招呼不远处的丫鬟欲离去。 秀盈姑姑也挣扎着要起身送她,庭妩忙道:“姑姑身子不好,不用讲究这些规矩了。” 秀盈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你如今怀着身子,我又病着,屋里都是药味,对孩子不好,以后便不要来看我了。” 没有外人的时候,她们的交流便是这样,从来不以君臣相称。 庭妩没有应答,只是替秀盈姑姑把被角掖好。 秀盈以手掩唇,剧烈地咳嗽两声,微微平复呼吸后才转向庭妩身后的两个贴身丫鬟,道:“好好照顾你们主子,”又对庭妩说:“你多注意些身子,今日瞧着你脸色也不好。打小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现如今你肚里怀着一个,皇上那边不要耍小孩子心性,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偶尔服个软,后宫之主的位置迟早是你的。” 秀盈姑姑对庭妩和盛连煜之间的事并不十分了解,庭妩也不愿意多说。 出了阁子,庭妩在屋檐下站了一会,沉璧已将斗篷替她系上。 最近身子确实是越来越差了,这才刚入冬她就感到异常的冷,夜晚要抱着暖炉才能睡着,又怀着孩子,时常感到困顿和疲倦。 她回头看了眼秀盈姑姑,秀盈正倚在床头温柔的看着她。庭妩对她摆了下手,轻声说:“秀盈姑姑,这次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虽然入了冬,御花园里却还有好些花开着,庭妩心情抑郁,想去透透气,便带着两个丫鬟绕远路去御花园。 可真不巧,太阳都快落山了,也还有人像她一样还有闲情来赏花。 隔得远,庭妩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一袭明黄的那人,身边的美人巧笑倩兮,清脆的笑声如婉转啼鸣的黄鹂鸟。 冯容儿最近正得宠的紧,排场也大,看到庭妩必定又少不了一番冷嘲热讽。 庭妩最见不得她那副跋扈嘴脸,于是带着两个丫鬟打算悄然离去。偏偏冯容儿身边的婢子眼尖的很,直叫道:“哎,那不是熹妃娘娘吗?” 庭妩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叫沉璧和落玉扶了她过去,到了盛连煜跟前,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道:“臣妾见过皇上。” 身姿昳丽挺拔的男人没有接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 冯容儿捂着嘴,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眼底的得意掩藏不住。 好半天,男人才道:“起身罢。”声音无波无澜,听不出什么情绪。 庭妩在落玉的搀扶下直起身子,同样淡淡地回道:“谢过皇上。” 她无意多待,斟酌着如何找个措辞离开。 谁知盛连煜突然开口,却是冲着冯容儿。 “良嫔,见着熹妃不该行礼吗,想来是最近承了恩宠,便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冯容儿脸上的笑意僵住,下一秒便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子,道:“臣妾惶恐,见过熹妃娘娘。” 男人淡漠的目光终于落在庭妩身上,他唇角微微弯着,似带着嘲弄。 他在等。 等她的反应。 庭妩突然心生倦怠,抬起头来直直地问:“你非得这样吗?”声音终于有了起伏。 她并未指名道姓,冯容儿却垂首没有应答,半晌,身边的男人果然反诘道:“哦?熹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宫里的规律,你应该比朕清楚。”话语中夹杂着凉凉的笑意。 庭妩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为何他俩就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