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州顾氏在霖州当地本就是大族,这几十年间在霖州和京城当中来来往往。既有从霖州上京的,也有从京中回老家养老的。 顾玉苓的祖父就是原居京中,后来去南边做官,因持家不善,晚年只能回霖州定居。顾玉苓幼年在霖州长大,如今她父亲顾奉德在京中谋得了一个差使,于是举家搬回了京中。在新居安顿好之前,先暂时借住在西顾。 清沅幼年时也曾随父母在霖州和附近居住过几年,因此和玉苓时常聊起小时候的事情,颇是投缘。 这一世和清沅记得的上一世一样,是父亲顾泽行陪他们一同到来的。 顾泽行正在京郊监修工程,因下雪休工,因此能提早回家过年。他在路上得了信,说霖州的远房堂兄顾奉德要来京暂住,于是在路上等了两天,与顾奉德同行,一起回了西顾。 顾泽行一回来就检查清沅的功课。他虽然没明说过,但和妻子柳氏一样,对女儿寄望很高。 这个大女儿是四个孩子中最像他的,才两岁时候就说话清脆有条理,顾泽行从那时候起就用心栽培她。 与同僚不同,他不喜应酬,宁愿在家教两个大点的孩子读书写字。为此有些同僚还笑他,对女孩儿那么费心做什么。即便要教她读书明理,请个先生已经就足够了。 对此顾泽行只是付之一笑,有些话不必与人解释,尤其是那些俗人。不错,女孩儿不能考功名,不能登朝堂,可只要看着女儿聪慧灵秀,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乐事。他早就下了决心,将来清沅的婚配,一定不能是凡夫俗子。 因此他每次回来,都对清沅的功课检查得很仔细。 这次顾泽行一看清沅这两天练的字,不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你写的?” 清沅憋着笑,道:“是呀。” 顾泽行把她这一个月的字一张一张地看,说:“怎么这两张楷书写得格外好?” 他怎么想到清沅如今身上平白多出了十几年的功力。只觉得越看越好,每个字都筋骨均匀,毫无媚态。 见顾泽行不信,清沅就在书桌边当场又写了几个字。顾泽行这才沉默不语了。 “父亲,我是顿悟了。”清沅装了个傻。反正顾泽行也参不透这是为什么。 顾泽行又考问了几个问题,清沅都应答自如。顾泽行脸上终于渐渐露出喜色,放清沅去。 清沅却站着不动。顾泽行坐在桌边,正要展开带回来的绘纸,见她如此,便问:“怎么,有什么事?” 顾泽行被人诬告渎职是在两年之后,那时候顾泽行领了信州的官职。这时候若是和顾泽行说“爹,你不能去信州任职!”顾泽行一定以为她说疯话。 这事情清沅暂时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她只能换了个话题,问:“爹这大半年在京中和京郊奔波,是不是太累太辛苦了?” 顾泽行听女儿关心自己,微笑道:“这算什么辛苦。你虽然书读得多,可民间的疾苦还见得少了。” 清沅道:“我只是担心下人在外面照顾不周。” 顾泽行道:“无事,跟着我的都是老人了,官署也有人伺候。” 清沅想,就是老人才可恨。顾泽行身边有一个老仆,在顾泽行下狱之后,竟盗走了书房中顾泽行的几大箱子收藏。后来她只追回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珍藏都佚失了,都是顾泽行半辈子耗费心血和积蓄收藏的字画文物。 清沅先将此事按下不提,说起从霖州来的亲戚。顾泽行提起远房堂兄顾奉德,对他评价不错,说是朴实之人,也要清沅多照顾他家的孩子。 清沅已经见过玉苓。玉苓文静,初来西顾借住似乎有些腼腆怕生。清沅记得等过两天她们就熟起来了。听了顾泽行嘱咐,自然应下。 清沅离开之后,顾泽行又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去了柳氏房中。他们夫妻两人感情极好,见面就说不完的话。柳氏坐在镜前自己拿了小银梳一边梳头,一边道:“前些日子,我嫂子白家那边有人过来,想说清沅的事。我已经回绝了。” 顾泽行靠在床边看着她,说:“你即便不回绝,我也是不答应的。” 柳氏嗤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心气高,瞧不上他们家。” 顾泽行只是微笑没有否认。柳氏转头看向他,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想过,让清沅进宫的事?” 顾泽行沉默不语。 柳氏道:“等过了年开春时候,宫中说不定就会选人进去。” 其实这话她从前也和顾泽行议论过,两个人都舍不得清沅入宫。然而清沅年龄渐渐大了,柳氏看女儿一天比一天长得好,若配个庸才,总觉得可惜了…… “再说我们老太太又对顾皇后有恩……”柳氏这话刚出口,就被顾泽行打断了。 “说了多少次了,千万别提这话,说什么母亲对皇后有恩的话。”顾泽行不快。他是最不爱提不爱听这个的。 柳氏就放下梳子,气呼呼说:“睡觉!” 因家中来了客,顾清沅的祖母做东,顾家几房人都齐聚了,为顾奉德一家办了洗尘宴。 顾奉德夫妇果然如顾泽行所说,是朴实人,完全看不出大户人家的奢华。他们有两儿一女。独女就是玉苓。玉苓面容娟秀,少年不需胭脂,就是天然去雕饰之美。清沅见了她这样的,也是欢喜的。 玉苓果然与清沅熟悉了起来。清沅知道她这时候羞怯少言,只是因为她说话还带着些霖州口音,与京中闺秀不太一样。 清沅怜爱她,常常陪她说话,教她京中口音。两人不用几日就好了起来。 因玉苓与母亲住的就靠着柳氏这一房,因此玉苓只要无事,都会过来找清沅说话,她也是灵巧姑娘,短短几日口音就变了不少。 这日玉苓又过来说话,清沅拿着一本书翻着,正心浮气躁看不进去,见玉苓来了就笑道:“你来得正好。” 玉苓看桌上铺着的字,道:“姐姐这一手字,太叫人羡慕了。” 清沅道:“练得多而已。” 玉苓是拿了花样子来给清沅看,问她京中最近行不行这种花,她想绣在裙子上。 正说着话,清沅忽然侧耳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玉苓听了听,道:“没有什么声音啊,是猫叫声么?” 清沅摇摇头。两人才又说了两句话,忽然就听到一声鞭炮声响。玉苓道:“是有什么喜事?” 清沅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她记得这一天。她怎么会忘记呢。 不一会儿祖母身边的大丫鬟和几个婆子就匆匆来了,给清沅和玉苓行礼,道:“给两位姑娘道喜。老太太叫去她那里说话。” 玉苓一时懵住,说:“道什么喜?”清沅也只是站起来,并不说话。她没想到,再来一次,她心中还是难抑激动。 又有几个丫鬟冲进来,都是来报喜讨赏的。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宫中传话来,说是选中姑娘做公主伴读啦!” 玉苓看向清沅,微笑道:“恭喜姐姐。”旁边立刻有人笑道:“不独我们姑娘,姑娘您也被选中了呢!” 玉苓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清沅拉住她的手,说:“走吧,别让老太太等着了。她这会儿不知道要有多少话想同我们说呢。” 清沅又吩咐织云和采杏打开装钱的匣子,给大家赏钱,然后拉着玉苓去祖母那里了。 老太太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了。柳氏坐在老太太那里,眼睛哭得红红的,玉苓的母亲坐在另一侧,亦是一脸惊喜并不安。一见到清沅和玉苓入内,众人一时安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道喜和叮嘱。 老太太似乎是被吵得累了,说到后面神色也倦了,最后只反复说:“你们两个,进了宫,一定要守规矩,不可行差踏错一步……” 众人看她累了,劝她躺下歇歇,这才散开了。 到了午后,叶家那边也派人送了信,说是叶家的七姑娘叶棠婳也被选中了,今日忙乱不能过来叙话,改日一定来。 顾家这边也是忙成一团。顾泽行本来在外面访友,得了消息立刻赶回来,去老太太那里说了半天话,又安抚柳氏许久。 晚间时候摆了宴席,清沅和玉苓一下子与众人被隔开一样,她们走到哪里都是贺喜声。清沅房中的丫鬟也是说笑个不停。 到了夜深时候,玉苓才回自己房中。丫鬟为她穿上大氅,她忽而转过头,向清沅说:“姐姐,我总觉得这像场美梦一样……心里不踏实。” 清沅温柔道:“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醒了就踏实了。” 玉苓的脸色看起来仍是有些受惊模样,她看着清沅,清沅也看着她,说:“好妹妹……” 清沅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手指能碰到她柔软的肌肤。清沅一瞬间想起许多。叶太妃说过玉苓的命也不好。因为嫁了良人,却死于难产。 叶太妃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玉苓的良人,也没能长久。玉苓嫁的,正是燕王。入宫之后不久,玉苓就与燕王两情相悦,之后皇帝将玉苓指给了燕王。 就在清沅嫁入国公府的那一年,玉苓死于难产。之后燕王没有再娶,京中说起来,都说燕王深情,王妃福薄。 “姐姐……”此刻玉苓还不知道自己入宫之后会遇到所爱,只是担忧。 清沅向她说:“别怕,我们会互相照应。” 她说得沉稳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