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有人进来：“姑娘，轿子备好了。”　　　　木嬷嬷应了声，替着宝昭打起帘子，宝昭入暖阁前坐上轿子，去往宋氏所在的青玉轩。　　　　因着提前派了人通报，到时青玉轩山水花鸟雕刻成的照壁前已是有人候着，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　　她正是宋氏自出嫁时带来身边的秦嬷嬷。　　秦嬷嬷穿着一身绛紫色如意纹妆化褙子，手上戴着对成色不错的翡翠镯子，发髻簪素净银簪，除此之外再没旁的物件。她挺腰直背，身形亮亮堂堂，精神气儿很足。　　　　宝昭踩着脚蹬下了轿，秦嬷嬷迎上前来，行了礼，方才拉着宝昭左看右看：“先前我去看姑娘，姑娘还在病里不大清醒，后来夫人也病倒了，倒是抽不开身再去瞧。现下可是大安了？”　　秦嬷嬷为人大方和善，做事干净利索，对宋氏与宝昭姐弟很是忠心。前世宋氏去世后，秦嬷嬷就到了宝昭身边帮衬，可惜不久便是染了风寒，没熬过几天就撒手人寰。　　　　能再见到她，宝昭已觉欣慰。　　　　宝昭回道：“已是大好。两三日前就彻底停了病，不过怕阿娘担心，在院子里彻底养好了精神才来。阿娘如何？”　　　　秦嬷嬷听宝昭问起宋氏，面上略有些无奈：“你阿娘的身子你也是知道的，时好时坏，前段时间又添了你这档子事，忧心地病过去，就算好又能好成哪样。”　　　　闻言宝昭很是自责。　　　　秦嬷嬷平素是个爽利人，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时没考虑周全，见了宝昭的表情才心知失言。正不知该如何弥补，恰好宋氏身边的大丫鬟绿珠寻了来，说是宋氏心急，来问人到了没。秦嬷嬷不敢再多言，只请宝昭往院里去了。　　　　宝昭进屋时宋氏刚喝过药，正躺在榻子上养神。她见宝昭来了，很是欣喜，让人服侍着起了身，来至明间，将宝昭拉到跟前问东问西，听说是好个彻底了，没留下什么病根，悬了多日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宝昭这边自是不必说。她重生这一遭，到现在才是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到了宋氏的面，心里难掩着激动，又有回忆往昔的感慨与悲伤，总之交错复杂，连她也说不清楚。　　　　母女俩闲话了好一会儿，就听得外面有人来报，说是六少爷沈瑞来了。　　这边话刚传完，后脚沈瑞就迈过门槛进屋来。　　　　“阿姐！”　　十一岁的小沈瑞还是副小孩子的面容体格。　　宝昭看着直发笑，她险些都快要忘了沈瑞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沈瑞心里急着见宝昭，但念着夫子说过的话，还是先规规矩矩朝着宝昭与宋氏行了礼。　　　　宋氏很是欣慰，笑道：“几日不见，你这小泥猴儿也识起了规矩来。”　　　　沈瑞前不久跟了国子监的大学士习书，懂礼知礼不少，与从前判若两人。　　　　沈瑞走到近前宝昭旁入座，这才急切地问她道：“听说阿姐在，我一下学堂就来了。怎的，阿姐可是好起来了？”　　　　宝昭心里暖暖的，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已是大好，你尽可放心。”　　　　沈瑞松口气，笑眼弯弯，很是开心。　　宝昭从来没有这样病过，前前后后持续了一月余。沈瑞生怕她阿姐也和旁府三德子他姐姐一样，一病就再也回不来了。　　　　忽的沈瑞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我送阿姐的铃铎阿姐看到了吗？”　　　　宝昭颔首，笑说：“一醒来就看到了，挂在檐下，每日里风稍稍大时，就听得它叮咚作响，可好听了。”　　　　看宝昭这样喜欢，沈瑞也跟着笑起来，左脸颊有若隐若现的酒窝，同宝昭如出一辙。　　他道：“那铃铎是我同国公府的世子哥哥去昭明寺时特意求来的，皆是说能驱病去晦。自那铃铎求来，阿姐很快就见了起色，倒是真的应了。”　　　　宝昭一怔。　　　　顾玉川向来与东府二房家的长子沈琼交好，她阿弟沈瑞又与沈琼相惯，时常跟着他们一道厮混，也是熟识起来。　　　　宋氏听沈瑞提起世子，有几分好奇：“你说的可是文国公府的那位小世子？”　　　　“正是他。”　　　　宋氏常年在病中，对京中的显贵世家倒是生疏了，不怎么了解。她隐约记着文国公府的那位小世子应当比宝昭大几岁。虽说宝昭现下年纪尚小，还远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早些了解早做打算，也不为过。　　宋氏问道：“素日倒是多听闻他与你东府的大哥哥交好，但总归没见着过真人，也不知外头闲话里说他说得那样好，是真是假。”　　　　沈瑞不知宋氏的心思，照实答道：“外头怎样传的我可不知，不过世子哥哥当真是个厉害的。”　　这话说得很是骄傲。　　　　宝昭专心把玩起手上的茶盏，并不搭话。　　宋氏却很是感兴趣。　　她再了解自己这个小儿子不过，别说是佩服谁，长这么大就是能稍稍入他眼的都屈指可数。　　可见那文国公府的世子当真不错。　　　　宋氏又问：“你那世子哥哥多大了？”　　　　沈瑞眨眨眼，虽然不明白宋氏为什么问这个，却还是乖乖回答：“比我略长五岁。”　　　　已是十六。　　宋氏看了眼宝昭。　　文小世子与宝昭的年纪差得不远，不过东府里沈琼的阿妹沈宝珠年方十五，倒是与他更相近些。　　这样一想宋氏歇了心思，也没再继续问什么。　　　　宝昭与沈瑞在这里陪着宋氏待了一会儿。宋氏身子弱，体力有些撑不住，说话间已是有些勉强。　　宝昭看着很是心疼，聊了几句就体贴地让宋氏先去休息，自己则带着沈瑞先离开了。　　　　两人走着出了青玉轩，沈瑞问了宝昭接下来的打算，宝昭这一趟病好，自是也要去和她父亲宁安候问安的。　　沈瑞听罢，略有些失望：“不能改日再去吗？我想同阿姐再多聊一会儿。”　　宁安候待小辈向来严肃，无论是宝昭还是沈瑞都和他有些生疏，再加上宁安候相比起宋氏更宠爱黄姨娘，宝昭沈瑞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怨言，没事不爱往他跟前凑。　　　　宝昭笑道：“怕是不行。我已经好些天没去过，如今病好，自当要请安。”　　　　沈瑞无奈：“那阿姐早去早回，我正好有些功课不大懂，先去东府找大哥哥问一问。”　　　　宝昭点点头，叮嘱他几句，方才坐了轿子离开。　　　　宋氏常年病弱，所住着的青玉轩在侯府最安静的一处，往日里要是没有什么事，几乎都没人来。宁安候独居着另一处院子，与青玉轩离得远，不过倒是和黄姨娘所在的柳月阁挺近。　　　　到了宁安候所在的瑞华苑，轿子停下来，宝昭顿了几秒，才下了轿子。　　　　瑞华苑很大，足有两三个青玉轩，宝昭七绕八绕走了有一阵，方才见到了其中的盛平阁。　　　　临了到了近前，宝昭却停了下来，神色复杂晦暗。　　　　宝昭与她父亲宁安候关系一向不怎么亲近。　　又或者说，她是有些恨他的。　　　　若不是他对宋氏不闻不问，若不是他宠着黄姨娘过了头，若不是相比于沈瑞他更偏袒黄姨娘所出的沈璟……　　就算给黄姨娘几个胆子，只怕她也不敢去动宋氏。　　　　不过是有宁安候纵容着罢了。　　　　其实宁安候也并非对宋氏一点感情都没有。　　宝昭想起前世的事。宋氏病逝，宁安候守了她好几夜，愣是不让人动她的尸首。他像是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又或者那时才开始后悔生前没有好好待她。最后还是老夫人发了话，下人们才强行将宋氏入殓。　　　　之后宝昭再见宁安候，惊觉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　　宝昭还记得，那时他看到她，头一次露出了近乎是温柔的神情，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你长得真像你阿娘。”　　　　那样陌生的目光与眼神，宝昭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宁安候或许是通过她，看到了年轻时的宋氏。　　　　可是又怎样。　　宝昭心里无不讽刺，也无不嘲弄。　　　　木嬷嬷看宝昭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一瞧，见她略显稚气的面上露着不符她年纪的表情，心下奇怪，问道：“姑娘怎么不走了，可是累了？”　　　　宝昭听到声音，才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睫，敛去眸中的神色，道：“不累。只不过有好些天没见父亲，想起一些事，才耽搁住了。”　　　　木嬷嬷自小照料宝昭长大，也清楚她同宁安候的关系不怎么好，以为她是触景生情，心下一软，越发怜爱她起来：“请个安罢了，也不必多留。姑娘宽心。”　　　　宝昭没有说话。　　　　至盛平阁的明堂外，宝昭留下木嬷嬷她们，只身进了里屋。　　　　屋里有几个婆子丫鬟候着，见宝昭来，忙是行了礼。　　　　正在里间布菜的黄姨娘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筷箸自屏风后出来，见是宝昭，笑意盈盈地迎过来，执起她的手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四姑娘。今早闻人说你身子大好了些，正想抽出空来去探望你，没成想倒在这头先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