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郊外庄子时,已近黄昏。 向氏他们在外侯着。 向氏穿了件丁香色绣竹叶纹褙子衫,素净寡淡,最衬这样的时节,显得不多燥热。她身边另立着一少年少女,正是宋礼宋湘两兄妹。 宋湘同宝昭一般的年纪,着米黄撒花薄纱披帛,里衬白绸镶浅金边交领中衣,很是娇憨可爱,长得也俏丽,剑眉星目,随她阿娘,带着浑然天成的英气;宋礼则年长些,年方十五,模样倒与宋湘刚好相反,像他阿爹,生得眉眼干净,甚是儒雅清秀。 马车停了,车夫将脚踏放好了,丫鬟们上前,将车上的宝昭宋氏扶了下来。 向氏与宋氏素来亲厚,也不惯说那些寒暄的场面话,直迎着她入了庄子里。 宋湘与宝昭却有一阵没见,也是亲切地拉了她的手往里去。 只沈瑞一人愁眉苦脸。 他看着眼前明明比他大好几岁,却一点正型都没的表哥宋礼,很是头痛。 要说宋礼也算是个奇人,出身书香门第,一家三代都是科考的好手,独他不喜欢官场的藏污纳垢,首榜高中后,反倒请辞离去,随着一道人云游四海,不知所踪。 现下他还小,远不如日后那般的特立独行,性子的乖张怪癖却已露端倪。他不喜与长辈相处,对同侪之辈也是兴趣寥寥,遇上净说些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更是退避三舍。较真起来也只勉强喜欢同小辈玩,但却又不是正经地玩,专是爱吓唬捉弄他们。 沈瑞小时候就被宋礼折腾得够呛。 有次宋礼给他讲了一则猎奇的志怪故事,愣是吓得他三天没敢出房门。就连宝昭也是被他唬着玩过,不过他对小姑娘还是手下留情的,并不过分。其实沈瑞与宋礼的关系不错,但因着以前的阴影,总不免杯弓蛇影。 也难怪沈瑞会那样亲近顾玉川,与宋礼一对比,顾玉川明显更有兄长的模样。 宝昭瞥了眼身后两人,见宋礼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沈瑞肩膀上,不知在同他说着什么好玩的事。 沈瑞既好奇又怀疑,眼看着又要把持不住被宋礼骗了去。 宝昭笑笑,收回目光。 她这位表哥现在玩得开心,等她家小沈瑞再长大些,可就有他好受的。 转过照壁,进了花厅,宋湘同宝昭道:“我听阿娘说姐姐前段时间病了好一遭,我那时人在关南,等不及去探望,回来到听说你已是好了起来。” 宋湘的舅家正是在关南。 宝昭与她阿娘宋氏不同,身子一向极好,这一次病这么久着实是件大事。 宝昭笑起来,也不避讳什么:“是我贪玩,跑到树上去摘风筝,结果没看清脚下,落了水。其实也没要紧的,不过是受了些惊吓罢了。” 宋湘听罢松了口气,又问了她些琐碎的小事。 宝昭一一答了。 言毕,她想起另一事,问宋湘:“礼哥哥怎么也跟着来了?” 宋礼可是个闲不住的人,专爱往人堆里扎,没道理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避暑。 果然,宋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爹爹。自打学堂放了假,阿兄每日不着家,在外面斗鹦鹉玩蟋蟀,最近又迷上了手谈,同巷口的老大爷比棋,一天一夜没回家。爹爹听说这事,打了他板子,还罚他关了禁闭,拘他在家抄经文。阿兄实在熬不住,就请了阿娘,跟着一道来了。” 宝昭想着宋礼那狼狈样,笑道:“也得阿舅说他,越发没了样子。” 宋湘虽也知道是她阿兄做得过分了,但还是不住心疼:“爹爹是解元出身,对阿兄向来是寄予厚望,我真害怕若是阿兄落榜了,爹爹会不会打死他。” 宋致知无论品行还是学识,都是当世大儒。只一点不好,许是恨铁不成钢,他对长子宋礼很是严厉,动辄打骂。幸得向氏也是个厉害的,能帮着挡一挡。或许正因如此,才将宋礼养出这一副散漫的性子来,对世事淡薄得很,就算中了探花,也是说放弃就放弃,多少人汲汲营营渴求的东西,于他来说不过是拖累的身外之物。 也难怪他日后选了那样一条路。 宝昭笑着摇摇头:“这就不用担心了,礼哥哥那样聪明,定然不成问题。” 宋湘只当宝昭是在安慰她,未置可否。 天色已是不早,安顿下来,用过晚膳,宋湘还有好些话要同宝昭说,索性两人就搬到一起住。可到底也是奔波了一天,等洗漱完上了床没说多久,两人已是困倦不堪,躺到一处沉沉睡去。 及至夜半,宋湘被惊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这才听见是宝昭在哭。 宋湘这一下彻底清醒过来,忙是推了推旁边的宝昭:“阿姐?” 宝昭仍是未醒。 倒是外间值夜的丫鬟进了屋,掌着盏灯,问说出了什么事。 宋湘害怕事情闹到向氏与宋氏面前,只说无碍,让她先出去了。 宝昭这才转醒。 她泪眼朦胧,还没从梦中完全抽身出来。 又梦到了前世。 自病好后,这已是很久没有的事。 宋湘问宝昭:“阿姐怎么了?” 借着旁边影影绰绰的微光,宝昭怔怔盯着头顶的织金帐子。 她答道:“前些天看了出戏,戏演得悲了些,我不过是……做梦又梦见了。” 宋湘听她这样说,信以为真。 她给宝昭盖好了被子,重新躺回她身边:“阿姐从小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不过是戏,怎么就当真了呢?” 宝昭一瞬不瞬地看着帐顶,没有说话。 宋湘侧着身子看她。 宋氏长得很美,宝昭俨然继承了她的美貌,小小年纪,已是初见姿容。从宋湘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她睫毛又长又密,甚是好看。 宋湘有些看呆了,伸手过去,轻轻碰了碰。 宝昭一眨眼,转眸看向她。 宋湘收回手:“阿姐长得真好看。” 宝昭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 不过也因着宋湘这么一打岔,方才的情绪散了不少。 她抬手刮了刮宋湘的鼻子:“你也很好看。” 宋湘从小就很喜欢与宝昭亲近。 她挽住宝昭的胳膊,凑到宝昭身边,闷着头低语道:“阿姐身上的味道也好好闻……” 宝昭低头去看,宋湘却已是就这样抱着她又睡着了。 第二日天亮,二人都比平时晚些起身。 各自梳洗穿戴好,乘轿去了前厅,与向氏她们用罢早膳,宝昭才听她说起今日有人要来庄子上拜访。 “是文国公府上的顾夫人,我同她是旧日相识,也算是自小一起玩大,成家后来往倒少了些。这次她听说我来庄子上避暑,正巧也要来附近住一段时日,昨儿便是递了帖子来。”向氏道。 宋氏倒没什么,问了要来的人,除了顾夫人宁氏,另还有她一对儿女。 因着第一次见面,宋氏让身边的大丫鬟绿珠回房仔细备下礼。 宝昭的脸色却是不好看起来。 她并不记得前世有这样一遭。 宋氏与向氏说着话,一时没察觉她的异样。 倒是身侧的宋湘看到了,趁着没人注意,轻轻碰了碰宝昭的胳膊。 宝昭这才回过神,疑惑地看去。 宋湘朝着她递了一个担心的眼神。 宝昭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大了,忙是敛了神色,回以笑容,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沈瑞听说文小世子也要来,竟是意外之喜,也很是高兴。 而宋礼则不怎么感兴趣。 他性子素来放诞不羁,与京中世家的公子哥向来不是同路人。 众人各说着自话。 宝昭则心不在焉的,私下里盘算着要不要寻个什么借口先避一避。 正这时,有青衣小厮进门来,说是顾夫人派的人已先来报,他们再过约半柱香的时间即到。 宝昭心神不宁。 宋湘见状,轻轻用手拽了拽宝昭的袖子。 她道:“国公府的妹妹我是见过的,人很好,待人也和气,阿姐无须担心。” 宝昭勉强笑了笑,算是回应宋湘的好意。 顾玉川的亲妹妹顾瑾瑜比宝昭小一岁,性子温婉,为人和善。只她自幼身子不好,说话也细声细气,一阵风刮来都要让人担心她会被吹走似的。足见弱不禁风。 前世在国公府,宝昭与她关系最好。可惜顾瑾瑜着实亏虚的厉害,竟是在宝昭还没被发配到庄子前就先病死了。 想着以前的事,宝昭心里五味杂陈。 难怪她昨晚上做了那样的梦。 宋氏这时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问道:“你脸色怎的这样难看?可是路上颠簸又染了风寒?” 说着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宝昭不想让宋氏担心,笑笑正要推说自己无恙,就听得院外有人来报。 “夫人,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