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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何处不相逢

六月天,满是夏日的味道,无论是树上的蝉鸣,头顶片刻旋转不停的电风扇,亦或是小卖部里愈发拥挤的冰柜附近,都在时刻提示着我高温的临近。我手上捧着作业,背上的背包里放了几本书,沿着走廊走了没多久,背后就已经湿透了。  高三楼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桌椅板凳上已积累了一层灰,原本画着板报的黑板回归了墨绿的本色,看着很不习惯。我跟着人群走进高三一班的教室,扑面而来迎接我的,是长期不通风的难闻气味儿。我挑了个门口的位置,一手勉力托着作业,一手艰难的从包里翻出餐巾纸,仔仔细细的将桌椅擦了两遍,才算终于看见纸巾上没了灰扑扑的痕迹。  临近门口,远远的听见原来那栋楼热闹了起来,大约是学校开门放家长进来了吧。上周考完的期末考这周有了结果,家长会也在所难免,因此我们才被放逐到这里。  “卧槽我们以后就在这个班待一年啊?”孟羽时一进门,就认准了我身边的座位,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教室,又看了一眼教室右边老的发黄的空调,细声细气的抱怨。  我掏出书包里的两本有机化学放到桌上,随意的点了点头,算是给他的回应。孟羽时安静了两分钟,就把注意力放到我桌角的两本书上,他自然的伸手拿去一本,翻了两页,又问:“这是大学教材吧?”  “嗯。”我一面又从包里拿出笔和笔记本,一面说。  距离初赛已经过去很久了,孟羽时初赛失利,没能获得复赛资格,自然只能闭目塞听,把注意力全部放在高考内容复习上。不过好在班级成员已经基本定型,他不会被放逐出去了。  “这是你上课记的啊?”孟羽时突然凑过来,我几乎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他。他的脸上还是长了很多青春痘,整个脸泛着红色与油光。  我本能的向另一边挪动了一下,才和他拉开距离:“嗯,写的有点乱。”  “写的挺好的。”他又软绵绵的夸奖我,然后把我的笔记本和书都合上,细致的放归桌角:“写作业吧。”    我对新环境显然是不够适应,即使身边坐着个奋笔疾书的人,依然东张西望,一会儿去围观后排男生打三国杀,一会儿朝外面张望,手上的物理题,没有丝毫的进展。或许是最近准备复赛的缘故,题目做的太多,又不停的接受新的知识,我看着物理数学题,总有那么一些不顺眼,倒是英语作业能勉强引起我的兴趣。就这样,一个惫懒的我,等到了教室外一个活蹦乱跳的身影。  宋雪薇穿着白色夏季校服,手里拿着我最爱吃的糯米糍,蹦跳着在外面跟我招手。她半长的头发有节奏的扬起,像两只狗耳朵:“嗨,你一会儿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你要跟你们班人一起出去吃吗?”  “对啊!”她用手指一边拨弄着一缕头发,一边说。  “可我一会儿要去上课。”我习惯性舔了舔嘴唇,说的有些迟疑。  明天就是高二下学期的最后一天了,开完早上的会,宋雪薇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日常校园生活里了。可是偏偏今天有竞赛课,偏偏又到了复赛准备的冲刺阶段,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盯着宋雪薇的眼睛。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没有闪烁丝毫,她一巴掌呼在我肩上,像个爷们儿一样说:“那没事儿,你要吃啥,我给你带。”  我又舔了舔嘴唇,宋雪薇见了,突然笑得很奸诈:“哎呀,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我告诉你,等暑假,反正我没作业了,天天骚扰你。”  好吧,我又想得太多,许是这段时间的上课进度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连整个人都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宋雪薇安抚好我,又准备一蹦一跳下楼去,没走两步,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转过身,冲我大喊:“对了,你明天下午的时间,全部都要留给我!”她说着指了指自己,没等我回答,她又跑跳着下楼去了。  我趴在紫色栏杆上,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夏日的阳光斜斜的洒在走廊里,引得一室温暖。我看见陈思宇从背阳又阴凉的物理实验室里走出来,冲着我这边挥了挥手,又指了指楼下的化学实验室。我即可会意,转身进了教室,大声说:“化学竞赛的,去实验室!”    三十八度的高温下,位于市中心的欢乐KTV依旧能保持最火热的激情和最凉爽的温度。从走进昏暗的包间起,我的身上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今天的主角当然是宋雪薇,上午放学我一下楼,就看见楼下草坪上站了好多人,乍一看还以为打群架呢,没想到全是来给她送别的。这些人里后来也包括我,包括早晨匆匆送了她一张贺卡的童晓枫,包括高一十五班的妹子们,还包括余夕嘉。  因为竞赛的原因,我跟童晓枫朝夕相处,反而很少上蹿下跳,也很少特意去找余夕嘉了。或许就是因为不常接触,我和他仿佛越来越疏离,就像和初中毕业之后再也没见过的同学那样。我知道除了血缘关系之外的关系,都是需要费心经营的,可是我至今还是宁可相信,有一些朋友是即使几年不见面,也不会彼此陌生的。可好像很显然,余夕嘉不是那样的人,我为此,又无奈,又难过。  空调开足的包厢里,充满了零食的味道,肯德基全家桶的味道,还有菠萝啤的味道。正中央的大屏幕上不停的播放着MV,一旁的几个男生占领了桌子一角,热火朝天的打着扑克,对比之下,宋雪薇她们班的妹子反倒成了麦霸,轮流的分享着话筒。  我懒惰的缩在靠近零食的一侧,除了一开始唱了两首歌,其余的时间全都在吃零食中度过,偶尔口渴,就喝一点饮料,结果没过多久,我的面前就只剩下空空的塑料外包装了。我身边原本坐着童晓枫,但是不久她就放飞了自我,跟着宋雪薇脱了鞋子站在正中间的沙发上,一边唱,一边跳。缩在沙发另一角的余夕嘉,看着也安静的可怕,他一直都待在角落里,捧着一部手机,敲打个不停。我和他,仿佛形成了包厢里冷漠的两极。  或许是吃的东西太多了,即使是凉凉的空调风,也不能驱散我身上的瞌睡虫,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身边的光影从模糊,变为黑暗。    我不该这样的,我本不该这样的,今天是大家给宋雪薇践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即使是睡着了,我的潜意识依旧在谴责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我在起身去洗手间的路上,看见了远远吧台里站着的服务生小哥。即便是普通的工作服,他的眉眼依旧那么明晰,他好像长高了一些,脸型也长开了些,鼻梁好像更加高挺,侧颜的线条也更加流畅。  “哎?”他惊讶的瞪大眼睛,显然是认出了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忽然紧张起来,就像是逃课出去玩,却不幸碰见班主任一般。  “那就好。”他仿佛早已褪去童年时剑拔弩张的戒备之心,言谈之间,再也看不见紧张的双拳和微皱的眉头,虽然不经意间,还透着淡淡的疏离。  “你不是已经签了经纪公司,要去读表演大学吗?”  “嗯,”他低下头,将工作服里的衬衫拉平:“最近没什么通告,我想早点把我爸的赌债还清。”  听见他提起旧事,我惊慌的摆手:“我当年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我能年年回去的……”我努力的想要理清语言逻辑,却怎么也说不清楚。  见我手足无措,他忽然笑了,是我从未在他那里见到过的,最温暖也最善意的笑。这个笑容,足以抚慰我心中的不安。  “那现在,我还可以叫你小白哥哥吗?”尽管如此,我还是问的小心翼翼。  “当然可以!”他温柔的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这才露出卖乖讨好的笑。    睁开眼睛,昏黄的光线慢慢的将我笼罩,包厢里的吵嚷声音渐渐涌进耳朵里。我抬手看了看手表,睡了二十分钟。我窝在沙发里,靠着左侧入睡,醒来之后,心脏还是快速的跳个不停,刚才的梦境,和几年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真实的让我恍惚。我揉了揉眼睛,接着耳边传来熟悉的吐槽声:“弦子,你是猪吗?”  宋雪薇提溜起桌子上的一个空袋子:“你也太能吃了吧!”她说完,探身趴在桌上,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我。  我这才确定,刚刚只是一场旧梦而已。    那天我们没有闹到很晚,每一个人都清醒而理智,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喋喋不休,有的,只是简单的一句祝福。我很庆幸能活在这样的时代,天南海北再也不是一辈子的生死别离,能拴住我们的,有企鹅,有微信,还有微博。  时间日夜不息的奔流,跨过竞赛,跨过我短期的暑假旅行,终于来到了高三。我们最终还是搬进了那天充满灰尘的高三一班教室,视线跨过走廊粉紫色的栏杆,再也不能看见绿色的草坪和池塘,也看不见梨树与合欢,取而代之的,只有天井下白色的地砖和正中央银色的雕塑。走廊外墙悬挂着的绿色植物耸拉着脑袋,屈服于夏日骄阳的威力。  为了改善我们的学习环境,周瑜大人特地在班级后排的空桌上放了几盆绿植,有芦荟,绿萝,还有多肉。为了照看这些“珍稀”,她还特地从班级后排,选了高个子邹世宏,专门给它们浇水晒太阳。  面对相对独立而闭塞的高三楼,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们的竞赛成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公布,我很幸运,踩着六十分的划线,拿到了竞赛的省一等奖,这意味着在这条路上,我还可以继续走下去,直到面对冬令营培训为止。这次竞赛,我们班收获颇丰,除去个别发挥失常,几乎人人手里有奖,这就意味着,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手里稳拿自主招生资格。  童晓枫最终拿下了省二等奖,在竞赛前几天,她几乎深陷与父母之间的抗争,因为她是瞒着爹妈参加的竞赛,而她的父母,被竞赛的名头吓退,害怕她付出精力却一无所获,白白走了弯路。竞赛结果出来的前一天,她和我聊天,她说,在和爸妈吵架之前,她从来没有一丝觉得自己会失败的念头,从来没有。结果出来了之后,她终于获得了爸妈的认可,也获得了来我们班的资格。  但是她还是留在二班了,因为她说她习惯了。我这才忽然发现,她其实勇敢的像一个英雄。    九月开学以来,我除了平时要认真跟着复习,还要在周五下午的两节自习课,去徐老师的小办公室上竞赛课。关于省级以上的竞赛,徐老师对我报以积极参与的态度,一切还是以高三复习为主,因此我上课的时候,好像没有了夏天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某一个夕阳斜照的傍晚,我踩着栏杆的影子,走在安静的校园里,放学时间过去二十分钟,校园里只剩住校生的身影。我沿着走廊,穿过三楼的物理实验室,往高三楼绕过去。经过准备室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向它与实验室之间狭小而阴暗的缝隙望了一眼,而后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阴影里站着一男一女,正在热烈的接吻。我的视线,从背对着我的那个扎马尾的女孩儿,转移到弯下腰来的男生上,熟悉的高大身材,熟悉的刘海,熟悉的苍白肤色,竟然是余夕嘉。我就这么呆呆的看着他们,直到余夕嘉把女孩儿揽进怀里,我才慌忙想要溜走。余夕嘉很警觉的看见了我,不过和我想的不同,他既没有脸红,也没有惊慌,更没有生气,而是轻佻的眨了眨左眼,背着女孩儿勾起嘴角,向我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很傻也很郑重的点了点头,才想起来快步离开。我一路浑浑噩噩,摸进教室,连孟羽时在走廊上给我打招呼都没看见。  我和余夕嘉,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但却清清楚楚的说了再见。  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宋雪薇的,她告诉我,她中秋节之后走,先坐高铁去上海,再从上海坐飞机去美国。  还有一条,来自微信联系人里的白简,他问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要什么。透过微微发热的屏幕,我似乎能猜到他的表情和语气,我一边看着聊天界面,一边不停的在心里学着他的口吻,念着消息。不知不觉,我忽然发现,之前放学时心里的阴霾已经烟消云散。  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在手机上快速的输入:小白哥哥,我想学习化妆了。    送宋雪薇去高铁站的那天,秋高气爽,缠绵许久的秋雨在这一天终于停止,阴云退散,唯余蓝天与高阳。她身着一件卡其色风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足蹬一双三叶草白色休闲鞋,举手投足之间,有意无意的带出一股美国范儿。不仅如此,已经是一头长发的她,在前两天特意去理发店整了个梨花烫。她的心情似乎不错,在有些混乱的取票大厅里还一边悠然的排队,一边哼歌。她的爹妈这次会和她一起去上海,然后在上海分别,不过与我想像不同的是,她的爸妈似乎也心情颇佳,似乎一副马上就可以甩掉包袱自由玩耍的样子,不像电视剧上表演的那样,凄凄惨惨戚戚。我是第一次和她爸妈有这么多的接触,心中诧异了好久。平时见她爸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穿着西装,一副公务员老领导的模样,而她妈则乍一看文文静静,没想到两人却是这样的性格。看来宋雪薇的性情,果然和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  票拿到手,离进站时间似乎还有很久,宋雪薇却准备大踏步的往安检区走,我看了一眼她乐呵呵的爹妈,忍不住拽住她:“你真的不再两句了?”  “嗨,有啥好说的,”她爽利的一挥手:“我俩讨论这事儿都快半年了,没话可说了好吧。”  我抿了抿嘴,觉得她说的好像也有道理,然后再抬头看看她爸妈,两个人都是一脸:“我们家孩子就是这脾气”的表情。  我伸手抱了抱宋雪薇,在她耳边只说了三个字:“好好的!”  她这一次没有调侃我,而是认真的点头答应。不过没出三秒,她的脸上又挂着灿烂的笑。  “走啦!进去买两个麦当劳的菠萝派!”她说着,伸手就去拽她爸。    我站在外面,不时的跟站在安检队伍里一步三回头的宋雪薇挥手告别,我背对着秋日的暖阳,看着三个潇洒的身影,没入人潮。我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离别真的可以高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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