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京澜几次都忍不住要开口问,但忍住了,她看见母亲的双手不停搓动着,母亲看了会地面,又看了会窗外,最后扭头看着许京澜的脸,像是在判断许京澜当前的情绪状态,是否真的能听进去她说的话一样。
“你能不能——”母亲终于开口了,说了四个字之后再次闭上,片刻后,母亲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去把你父亲宣告死亡了。”
“什么?!”许京澜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腰杆下意识地挺直。
“都二十四年了,他不可能还活着了……”母亲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她的脚尖点在地面上,像是芭蕾舞演员在练习平衡。
“为什么?”许京澜的体内升起了一股怒气。她知道这不是理由,二十四年都过来了,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宣告死亡。
“因为只有宣告死亡了,我才能和他离婚。”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很清楚,这句话说完,母亲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触到了膝盖。
“你要和我爸离婚?!”许京澜掩饰不住惊讶,音量陡然提高。
母亲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扭头看着另外一侧的地面,像是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孩子。换做以前,谈话可能就此中止了,最多许京澜教育几句母亲,明确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母亲默默听完也就算了。但现在,在经历了母亲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经历了豆豆用沉默对抗她为其做出的选择,以及一系列意外事件之后,许京澜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问题本身并不重要,一个问题的背后可能关联着几个问题,或潜藏着另外的问题,找到根源才是关键。
“你为什么想和我爸离婚?”许京澜深吸一口气,问道。
母亲扭回头来,看着许京澜,她的双手紧握着,脚尖使劲压向地面。
许京澜的耐心快没了,她将身子不断往后仰,有种要躺在床上的感觉。
“因为我想和别人结婚。”母亲终于说了出来。
“你想和别人结婚?!”许京澜瞪大了眼睛,这句话对她造成的惊骇程度不亚于昨天得知陆泉起诉争夺抚养权,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床单,“谁?”
母亲紧张又胆怯地看着许京澜,摇了摇头,许京澜不知道母亲摇头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你前几天去旅游,不会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吧。”
母亲缓缓点了点头。
许京澜眉头紧皱:“妈,你出轨了?”
母亲立刻摆手:“我没出轨,你爸早死了。”
这句话让许京澜的怒火一下子冲了出来,她起身道:“我爸没死!”接着,她又说:“你不能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就希望我爸死,这样是不对的!”
母亲欲言又止,垂下头,低声说:“我不该告诉你的……”
许京澜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仿似走慢一步就忍不住要发火了一样,她很想责备母亲,但看着母亲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况且是她鼓励母亲说出来的,只是她实在没想到母亲说的竟然是这个。
许京澜走回卧室,对着床用力捶打了几下,厚实的床垫发出嘭嘭闷响声,锤了几下后,她将自己摔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裹起来,裹成一只蚕蛹一样,这种挤压感会让她觉得放松。这是她小时候学会的方法,每次在学习成绩没有拿到全班第一,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以及摇头失望的表情之后,她都会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裹上五六圈,裹得紧紧的,越喘不上气越好。
裹了十多分钟,身上松快了一些,她松开被子,下了床,趴在地上,一只手伸进床下,伴随着一阵吱吱摩擦声,她从床底下拽出一口黑色大箱子。箱子接近一米半高度,重达五十多斤,每次搬家都要两个人抬,但每次搬家她都会带上,其重要性排在所有物件前面。箱子里装的是父亲的物品,包括父亲的几套衣物、几本最喜欢的书籍、几件重要的收藏品、两个父亲使用过的记事本、几幅父亲写的字画、诸多父亲和别人签订的契约字据,还包括父亲专用的一副碗筷,一个喝酒的铜杯,一把牛角梳,一块早已不走字的石英表,等等。这些物品对父亲而言是独二无二的,有了它们,父亲无论何时回来,都能有归属感,父亲肯定会高兴,觉得她们从未忘记他,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母亲如何,至少许京澜从未忘记。
大学毕业后,每年过年前,腊月二十七的时候,许京澜都要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物件拿出来擦拭一番,擦得干干净净,再一件件放回去,且细心地在里面放置了能够防潮防虫的药草包,即便二十四年过去了,这些物件依然保存完好,没有一件是坏掉的,她不希望父亲因为看见一件坏掉了,从而觉得她没有用心努力地将它们保管好,她将这看成是父亲交给她的一项重要任务。
她席地而坐,把行李箱打开,将面上几样东西拿出来,用纸巾擦拭着,她一边擦拭,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记忆也像物件上的灰尘一样,久不久就要擦一擦。在擦拭一块圆形镀金奖牌的时候,她想起了她家隔壁的一个小男孩,年纪和她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古灵精怪的,父亲很喜欢小男孩,小男孩也时常到家她家里来玩,父亲会给他糖果和点心,还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长高高,长壮壮,以后为国家做贡献。这种镀金奖牌父亲一共有两块,是去外地进货时顺带买的,当时奖牌的金色耀眼夺目,如今虽然光芒不再,但在许京澜心里,意义依然十分重大。她清楚记得,父亲在她十岁时,将其中一块奖牌送给了小男孩,因为小男孩班级考试得了第三名,而她每次都是第一,却从未得到奖牌,她曾问过父亲,父亲说小男孩进步明显,值得鼓励。她一直想象着有朝一日,父亲面带微笑地将这块奖牌递到她手里的情景,她觉得那将是自己无比荣耀的时刻。
她一直等到现在,奖牌她一直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