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客栈,是我朋友开的,以前每每和家父交恶离家出走,我最喜欢来这住了,”李安过虽然离家一年,可对南门庭道的大街小巷还是了然于胸,众人只管跟着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巷子,不多时便又回到了大街之上,他们的面前,是一间气派无比的大客栈。 “万红院...呃...”赵雅英读着客栈的名字,有些忸怩。 “不是殿下想的那样,万红院的主人和李安过一样,就是个没正经的人。”阙樽嫣对赵雅英说,李安过转头哈哈一笑:“原来姑娘也认识他啊!” “旧都都御史大人的公子谭文昌,我在旧都的时候深得他的照顾。” “太可恶了,那我的风头岂不是都被他抢光了!”李安过愤然道,阙樽嫣脸上写满了耐人寻味的笑意:“你说呢?” 一伙人走进了万红院,一名身着妖艳的男子正俯身在柜台后兴致盎然地翻阅着什么,一边看还一边发出醉人的笑声,李安过走上前去,一把将男子手中的物件扯了开来,讽道:“老谭,又在看春宫画儿呢!” 那男子窘迫无比,起身就想将那册春宫图躲了回来,待他一眼看清来人,顿时惊道:“李安过?你回来了?” 李安过从怀中掏出了银两,放在了谭文昌的面前:“我要住店。” 谭文昌面色微变,嘴巴抽了抽,他伸出手,推回了李安过的银两。 “怎么了?还不让住?”李安过不解道。 谭文昌望着李安过,面露难色,显得纠结无比,他结巴道:“不是,我这,我这...唉!”他叹息了一声,又将推出去的银两拢了回来,嘴上道,“罢了罢了,倘若我不让你住,恐怕这旧都也没人敢让你住了。”谭文昌叹道。 “为什么?” “都怕和你染上干系啊,年前那出大事不说,月前你兄长李安康,唉,因为你们李家,旧都很多人都收到了牵连。”谭文昌想了想,又把银子再次推回李安过面前,“算了,咱俩什么关系,收钱就见外了。” “年前我什么事情?”李安过追问道。 谭文昌指着李安过悄声道:“这我可不能说,要命的。你自己的事什么你不清楚么,不过大家都知道你是受委屈的,你曾经保护了旧都,虽然大伙不敢说也不敢接触你,可是心底里都是敬佩你的。” “我,”李安过指着自己,“老谭,你他娘的在说书吧,怎么个越说越玄乎啊。” 谭文昌还想再说,阙樽嫣走了上来问李安过:“还没好么?” 谭文昌见到了阙樽嫣,惊得一愣一愣,他抽了自己一耳光:“阙小姐也来了啊!我这,今日该不是在做梦!” 李安过推了一把谭文昌那挂着一对痴眼的脑袋:“我们一起来的,我刚才话都没说完你就撵人,要五间客房!” 阙樽嫣倒是平静如水,她朝着谭文昌行了见面礼:“谭公子,别来无恙。” “好,好,好得很!难得阙小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他喜盈于色,大声吆喝着他的店小二:“喂!你们几个瓜皮,快出来带贵客们到三楼的天子号房去,喂!那边那几个,赶紧麻利地上楼收拾!” 谭文昌兴奋无比,从柜台之后跃了出来,殷勤地引着阙樽嫣上了楼,“哇,嫣儿姐姐这么受欢迎的么!”赵雅英惊道,李安过回道:“那当然,殿下是没见过当年阿嫣在旧都时的风采,那可真是,满城尽为一人倾。” 安顿好之后,已是夜深,由于连着赶了数天的路,困倦是难免的,除了阙樽嫣禁不住谭文昌的盛邀,和这个大公子出门看戏以外,剩下众人均各自回屋睡了,李安过枕着松软的棉絮垫子,卷着厚实的蚕丝冬被,只感到浑身说不尽的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床榻了,可或许是太舒服一时难以适应的缘故,又或许是在陌生的环境中丢了睡意,李安过竟然翻来覆去个把时辰,都没有成功入眠。 辗转反侧,最易催生思绪,李安过满脑子都在想着今日所见之事,和谭文昌对他说过的话,那些奇怪的百姓,和谭文昌初见他时难以掩盖的下意识的抗拒,在他的眼前历历在目。 一年前在旧都发生的大事。 似乎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情,而且与他密切相关,可为何他全然不知。 这事之前李安康也和他提起过,可是李安康似乎是想让自己的弟弟置身事外,从而并没有告知李安过是什么事情,今日他还未来得及细问谭文昌,可是按照谭文昌的表现,应该也是不会和他说明的。 或许他是知道些什么的,只不过他忘了,这一年来,这一年来,总是有那么些时刻,他的脑袋,就会像裂开了一般剧痛,他时常有那么一种感觉,似乎有些什么埋在他的心底,使他耿耿于怀,他也尝试过去回忆,可寻到的都是一些一闪而过支离破碎的碎片。 这些事,应该都是有关联的,李安过心中念着,又翻滚了数趟,可仍是清醒得很,没有半分睡意,反而脑子里的思绪,慢慢地越来越多了起来。 不睡了! 李安过坐了起来,他穿上鞋子,刚想去开窗吸上几口亲切的旧都空气,却一不小心磕碰到了一旁的圆桌,恰好他的随身行囊就放在桌上,被他这么一撞,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李安过只好低头去捡拾那些掉出来的物品,忽然这时,他看到了其中的一个物事。 是一把古朴的黄铜钥匙。 这时他和李安康在凤栖山分别之际,李安康交给他的。 “日后倘若有机会回到南门庭道,你抽空去定安路李家祖祠的密室之中看看吧。”李安康的话萦绕在他的耳畔,李安过握紧了钥匙,想着现在反正也闲来无事,不如就勉强地去那么一趟,看看李家祖祠有着些什么东西。 李安过披上了黑色的外套,出了万红院,他虽然辩路感全无,可毕竟这是他生活了二十载的地方,闭着眼睛走也能到达他想要去的地方,但是李安康说过的李家祖祠,他却是很久没去过了,自从李炎放弃了对他的培养,就再也没带他回去过祖祠祭祖,李安过一边回忆一边摸索,废了好大的劲,终于找到了那间李安康所说的李家祖祠。 树倒猢狲散,自从李炎逝世,李安康再也没有回过旧都,而他也去了凤栖山,李家就此分崩离析,说是祖祠,其实如今就是一间破败的老屋子,里面李家先祖的牌位七零八落倒了一片,由于此地鲜有人知,也无人打理,厚重的灰尘不满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李安过看得伤神,将那一个个先祖的牌位立正回去,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便开始找寻密室的位置。 李安过借着烛光摸索着墙壁,终于给他摸到了一处突兀,他用力一按,一边的墙面忽然反转,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李安康让自己来看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看了就能理解李炎?李安过心中狐疑,挥了挥手舞去了飞舞的尘灰,走进了密室之中,密室不大,也就一间卧房的大小,里面杂七杂八,有镶金大刀,有古董,有成套的玉石茶具,甚至还有一个夜壶,什么都摆放有,据李安过推测,大多是李家的先辈们生前的秘密或是珍爱之物,李安过随意地看了几眼,一来是先人之物,不好去叨扰,二来是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于是便全副身心地找起了与李炎和李安康有关的物事。 “噔——噔——噔,”忽然室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纵使那声音很轻很轻,可还是被李安过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他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循着脚步声摸了出去,果不其然,借着月色,祠堂的牌位侧下,有一个蹑手蹑脚的黑影。 “什么人!”李安过喝到。 “啊!”那黑影吓得尖声叫唤,登时一跃而起,李安过一听这叫声,不甚耳熟,他上前钳住了来者的手腕,然后擦亮了烛火。 “你吓死我了!”赵雅英惊魂未定,一通粉拳砸到了李安过的身上。 “你跟踪我干什么!”李安过低声斥道。 “我...我也睡不着,恰好看到你出门了,我就想跟上来看看你要去哪嘛!” “你是好奇崽儿么?我若是上茅厕你是不是也得跟上来,那我这么一吓你不是要掉...” “讨厌!”赵雅英推了把李安过,李安过摇了摇头,回身返回了密室。 赵雅英跟了进来:“哇,这是藏着宝藏的地方么?你在干什么啊。” “哪有什么宝藏,就一堆废铜烂铁,跟殿下在宫里的奇珍异宝可差远了,”李安过没好气地回答,将手中的一个紫砂鼻烟壶轻轻地放回了阁柜之上,然后又道:“在找我父亲和我兄长的东西,兄长临走前,让我得空回来看看,至于看什么他也没明说。” “啊?”赵雅英闪烁着黑亮的眼眸。 “算了,跟你也说不清!”李安过摆手道,在旧物之中穿行,忽然他停了下来,他目光所示之处,是叠放齐整的一沓手札,最上方纸面的一行字吸引住了他,“弟慕青敬上。” 慕青,锦衣卫掌卫事,李安过如今的顶头上司。 李安过抓起了那封书信细细端详,果然是锦衣掌卫慕青所写,是写给李炎的,通篇聊的是家长里短,夫妻关系,能在书信里聊这些,看来慕青和李炎的感情竟然不错,怪不得那日他南司被审,慕青却为他解围。 李安过又拿起了第二张手札,内容大同小异,不禁觉得索然无趣,便放到了一旁,就在这时,密室之中冷光一闪,李安过心中一震,忙地回头,却见赵雅英不知何时捡拾了一把长刀,此刻她抽刀出鞘,顿时寒意逼人,两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漂亮的刀!”赵雅英捧着长刀看发了呆,李安过走近一看,这是一把环首刀,刀身没有弧度,通体纤长挺直,长过四尺,年代不消多说就可知其久远,因其制造工序太过复杂,对原料的要求甚高,后来的新型弯刀出世以后便取代了这种环首直刀,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样式的刀了。环首刀刀身通体镌刻着细细的行云,数只麻雀翱翔云中,若隐若现,不光是赵雅英着迷,连李安过也感叹此刀做工精美,赵雅英低下了头,辨认着刀柄处刻着的小字:“曳云刀。” 李安过听到了这个名字,立时回想起了李安康曾经说过的话,这把刀是李家世代祖传之物,到了他这一辈,李安康将其留给了他。 “我好喜欢它!李安过,你将它送给我好不好!”赵雅英央求李安过。 李安过一怔,想起了李安康说过此刀的意义,这刀可是要留给未来李家媳妇的,李安过的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了在一个鲜花遍地的美丽山谷,他将这把刀送给阙樽嫣的场景,想到这儿他当即拒绝了赵雅英:“不行!” “为什么!”赵雅英娇嗔满面。 “不为什么。”李安过将曳云刀从赵雅英的手中抢了过来,然后挂到了自己的腰上:“这是祖传的,我送给了你,那以后我的孩子,就只能玩烧火棍了!” “噢。”赵雅英虽然有些失落,却没有再提这事,她低下了头,突然肚腹中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肚子饿了?”李安过扭头问。 “嗯...”赵雅英点了点头,李安过侧耳一听,似乎外边的街道上传来了打更的声响,他喃喃道:“丑时了啊,原来在外面呆了这么久了,”随后他一击掌,“好吧,咱们去吃些宵夜吧。” 一听要吃宵夜,赵雅英来了精神,她俏皮地点了点头,拉起李安过走出了密室。 已是夤夜,渐渐地风声大了,鸟鸣也远去,二人迎着冷意凉意缓步走在旧都的街道之上,赵雅英哈着气直搓着手,李安过看见了,扯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赵雅英递了过去。 “你说这么晚了你出来,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可长点心。” 赵雅英接过了李安过的围巾,虽然没有答话,可眉目间泛起了笑意,走上了一段路,赵雅英开口道:“李安过,我问你啊。” “殿下尽管问就是。” “嫣儿姐姐和我说过,南门庭道是你的家,可是为什么来到了旧都,你不回家啊?” “回不了。”李安过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前头,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也没回。 赵雅英小跑追赶:“为什么回不了啊?” “因为我没有家了。”李安过停了下来,赵雅英一时刹不住脚,整个人撞上了李安过的背。 “哎哟!”赵雅英娇嗔叫道。 李安过伸出手朝着前方一指;“那就是我的家。” 还是如同李安过年前离开南门庭道时的那副模样,忠勇侯府还保持着被天照流寇摧毁后的残破模样,曾经光鲜亮丽富丽堂皇的气派府邸,只徒留一片残垣断壁,在夜空下随着止不住的晚风低声□□。 “啊?” 李安过呵呵一笑:“那时候我喝多了,醒来之后,整个城都毁了,侯府也变成了这般模样。” “就是我来的时候么?”赵雅英问。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李安过继续前行,赵雅英鼓起了嘴,略有失落,最后她才喃喃道:“我觉得,你有可能是失忆了。” 赵雅英这话一出,李安过的脑袋又是如同爆裂开一般疼痛。 “我,我瞎说的,我不是故意的!”赵雅英见状有些惊慌,李安过敲了敲自己的脑门,轻声道:“走吧,穿过几条街,就是玄灵宫了。” “啊!玄灵宫!听上去像是教坊司的...” “谁说咱们要去逛窑子了,这个时辰了,估计很多吃的地方都收摊了,但是有个地方绝对不会,那便是玄灵宫门前的食坊里,无论什么时候去,那儿都会有吃的。”李安过在万红楼时被谭文昌告知,战后的被烧毁的玄灵宫早已重建完毕,玄灵宫在李安过的心中,就像是一位老朋友一般的地位,既然回到了旧都,就算不进去,也是要在外边看上一眼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去吃什么?” 李安过用手抵住下巴,皱眉思考了一会,答道:“去吃陈八家的蟹黄汤包。” “蟹黄汤包?”赵雅英的言语之中透着几分新奇,“那是什么?” “吃了你就知道。” 二人穿过长长的巷子,快到头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一座雕栏玉砌的巨大楼宇显在他们的眼前,楼宇外挂满了明晃晃的七彩灯笼,整座建筑红艳艳的华丽无比,沸沸扬扬的人声自内传出,二人就算处在一条街以外的巷中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闹。 “玄灵宫,这儿有旧都最美丽的花朵,还有最动听的鸟鸣。”李安过望着楼宇叹道,他笑了笑,“但都没有那一支清荷美艳。”他走出了巷子,来到了玄灵宫的正门前,那两个老鸨看清了来人,惊讶万分,忙地深深地行了个礼。 李安过脚尖微动,可最后还是收起了步伐,走进了玄灵宫对面的食坊里。 玄灵宫是整个旧都里唯一一处不夜之地,里面的酒水价格不菲,很多公子世子半夜玩得肚饥了,总喜欢出去寻些吃的,饱腹一顿后回头再战,也不知道是哪家做吃的先发现了财路,于是这食坊里便应运而生。 李安过在旧都之时,最喜欢夜半来这食坊里中觅吃的,而他最中意的,便是陈八家的蟹黄汤包,他轻车熟路,进了一家外表并无特色的小铺,然后呼唤赵雅英进来。 “老板,两笼蟹黄包。”李安过大大咧咧在包子铺中坐下,叫唤道。 “好嘞!”老板应和道,赵雅英提着裙子坐了下来,环视四周,包子铺的桌椅都有些年头了,很多都还掉了漆,面积也不大,只有戴着白色布帽的老板一个人在经营生意。 “让殿下见笑了,别看这店普普通通,可是是真的好吃。”李安过手指叩击着桌面。 赵雅英望着蒸笼之中不住袅袅升起的白色蒸汽,她不住吸着鼻子:“好香啊!我好期待这蟹黄汤包到底是什么样子。” 包子铺老板将两屉包子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又给二人倾倒味碟,赵雅英早已按捺不住,举起筷子就要开动,李安过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你干嘛不让我吃!” 李安过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装着筷子的篓子里拿出了一根细细地物事,对赵雅英说:“哪有你这般吃蟹黄汤包的,喏。”说罢将那件物事递给了赵雅英,赵雅英低头一看,竟是一根细细的竹管。 “像我这样,看到包子顶上褶皱中间的地方没,将竹管插下去,先吮吸其内的汤汁,再吃汤包。”李安过手把手地给赵雅英演示,赵雅英“噢”了声,有模有样地学着李安过将竹管插进了自己的包子之中,刚要低头去吸那汤汁,李安过又叫停了她。 “还有什么操作么?”赵雅英嘟起了嘴。 “没有了,就是想告诉你,小心烫。” “噢,”赵雅英笑了笑,低头慢慢地品起汤包来。 满满的一汪蟹汁,鲜美无比,“太好吃了!”赵雅英抬头感叹,杏眼满足得眯成了一道缝儿,此刻她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淡金色的蟹黄,可她全然不觉,整个人已然沉浸在了美味之中。 李安过看到赵雅英被美食勾去了三魂六魄,觉得好笑,自己也低下头去,去吸那汤包的汁液,热汤入喉,果真鲜美异常,李安过砸吧着舌头,又忍不住多来了两口,这是他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可又比记忆中的味道更胜一筹,他抬起头来,对着老板的背影打趣问道:“陈八老儿,你这包子是不是换人做了啊,味道可比以前好吃多了。” 那老板正在揉面做着新的包子,听到李安过的赞叹后转过身来乐道:“听客官这话像是小店的熟客,客官真是眼利,叔父陈八在半年前就已经洗手不干回家养老了,叔父一身的做包子的功夫,都传给了在下。” 李安过这才发现,这包子铺的老板已经不是往日里陈八那张熟悉面孔了,小店光线暗淡,原先李安过看不清楚,此刻老板一提,李安过才看到,原来这包子铺里做包子的,是一位年轻人。 “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李安过赞叹道,他站起身来,想去看看年轻老板身边看看他是怎么做包子的,岂料走到近处,那包子铺老板回头一望,看到了李安过的一张脸,顿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