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十二年，冬 一大早起了蒙蒙雾气，薄幕般沁凉的浮游于天地间，才落了初雪，家家户户的屋檐瓦台之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白。 虽然下了雪，但睿王府里却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初雪丝毫没有冲淡府里的喜气。 因为睿王在夺嫡中胜出，即将登顶大宝，他们这些人啊，也都要去宫里享福了！ 因为这个原因，就连最下等的小厮，走起路来也像带着风一样。 而唯有一处院子，却丝毫没有沾到些许喜气似得，清清冷冷，老远就能闻到浓浓的药味。 正院王妃药房里，两个婢女盯着灶上熬煮着的药汤，闲聊起来。 “你说王妃怎么这么命苦啊......这王爷马上就要当皇帝了，她要当皇后了，怎么就突然一下重病了呢。” “嘘......话可不能乱说，这皇上肯定是睿王爷了，而这皇后吗.....却不一定是王妃呢。” “怎么可能？王妃可是王爷明媒正娶的正妻，还有公主的封号呢？”一个新来的婢女奇怪的问道。 另一人嗤笑：“你怕是新来的吧，府里的老人谁不知道这王妃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先帝忌惮睿王的势力，不肯给他找一个得力的外家，给了王妃一个封号，让他娶了王妃，这王妃以前的本家沈家也曾是钟鸣鼎食的一家，不过传到王妃这一代，她父亲沈将军和哥哥沈小将军早早的战死沙场，她母亲悲痛过度也撒手而去了，就留了王妃一个，这王妃一介孤女，能翻起多少浪花呢？现在沈府里住的已经是沈家旁系，和王妃一点关系都没有喽，平常两家也不来往。” “这王妃啊，也不知道是命苦还是命好，命好的嫁给了我们王爷，王爷对她到没有多加宠爱但是还是尊重有嘉，可她自己除了个公主的封号一无所有，之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前朝，现在新帝登基，要是王妃还占着这个位置，多少人可不答应了哦。” “啊.......王妃真的命苦啊......” “这王妃的病也真是来的及时，撒手去了，倒是也不碍着谁的位置了。” “呸呸呸，怎么可以说这种诅咒主子的话。”新来的婢女大惊失色。 另一个婢女倒是不以为然，这王妃都病了一月有余了，马上又要深冬了，这病还能好起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就是好起来，她也从不发作下面的人，更别提她已经投靠了最近风头正盛的柳侧妃，把王妃每天的病情情况报告给她。 这柳侧妃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呢！她背后的柳家可是这次睿王夺嫡成功的大功臣，她自己也备受王爷宠爱，王妃的封号还没下来呢，她已经封了贵妃，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现在后位空悬，其他侧妃家世地位，除了王妃，都没有比柳贵妃高的，而即使王妃封后，王妃重病缠身，又无母家支持，众人皆没有把她放在眼里，那柳贵妃可是炙手可热的后宫第一人！ “你说王妃这芷晴公主的封号可真是适合，芷晴知情，王妃可真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呢。”老一点的婢女继续说道：“你不知道，当年王妃还是镇国公府大小姐的时候，其实有婚约在身的，那人是定国公世子，风流倜傥，丰神俊秀，还是王妃嫡嫡亲的表哥呢，后来王妃父亲兄长战死沙场，家道中落，王妃自觉上门把婚退了，没让人家定国公府难办。” “后来先帝忌惮我们睿王的势力，睿王当娶时不肯给睿王结一门好亲，就看上了门府虽高但是已经后继无人只剩王妃一人的镇国公府，王妃便把镇国公府交给了自己的叔叔，孤身一人嫁了过来。” “先帝感慨王妃的端正柔顺，破例把镇国公爵位给了沈家二爷呢！” “而现在，睿王即将登基，王妃重病，倒是全了多少人的心思。” “这王妃，现在可是还没入皇族玉碟的人呢，现在去了，之后的皇后还是名正言顺的新帝原配正妻，可不会让王妃压他一头。” 看着新来的婢女听的目瞪口呆，老一点的得意的说：“这府里的头头道道，有的学呢。” 药熬好了，浓浓的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让人望而生畏。 老一点的婢女指使新的婢女：“你去把药端进去吧，柳贵妃那里找我有点事，我过去一趟。” 新来的婢女本来只是个倒药渣的，第一次来到正院，还没有见过王妃真容，不免有点好奇的端着药进去了。 王妃虽然不得宠，但是住的还是正正经经的王府正房，只是房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新来的婢女端着药进去，见没有人，便直接进了里屋。 有低低的咳嗽声从里屋传出来，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婢女轻声道：“王妃，喝药了。” 那女子抬起头来，婢女怔了一下。她见过柳贵妃，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不过柳贵妃的清秀美丽和眼前之人的容色几乎没有可比之处，王妃的美不是现在东陵流行的弱柳扶风之美，而是艳若桃李的倾城绝色，只是在病中，仿佛快开谢的牡丹，徒留一种灰败之感。 “你放在桌子上，出去吧。” 婢女低声应了，正准备要出去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风尘仆仆的闯进来。 婢女连忙附身，能在王府后院随意穿梭的男子，除了睿王还有谁。 “奴婢见过王爷。” “怎么就你一个人，这里的人呢？都死光了？”男人剑眉星目，身上有上位者特有的冷凝之气，环顾四周，竟然没找到一个下人，唯一一个还正要退出去，不由大怒。 婢女吓得连忙下跪：“奴婢.....奴婢不知.....奴婢只是个送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王妃打断了：“她只是个送药的，别为难她了，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没人正好，进里屋里来吧。” 男人冷哼一声，却也没有其他的发作，转身进了里屋。 王爷没有让她起来，婢女只好继续跪着，她想，王爷和王妃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差吗。 看王爷还是挺关心王妃的样子呢！ 睿王进了里屋，看着屋子里的沈芷晴挣扎着要起来给他行礼，下意识扶了她一把，这一扶，两个人都怔了。 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发妻现在竟然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睿王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波澜。 外头都传自己和王妃之间关系不合，王妃是他当年受先帝压迫的证明，他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而他觉得把这些男人的事情发泄到一介弱女子身上，是大丈夫所为，而后来为了种种目的娶了各色侧妃，那些女人背后总有各种利益纠纷，他为了躲清闲，倒是也在王妃这里过了几天安稳日子。 只有王妃，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又有一张绝色的脸，说睿王对王妃没有一丝好感，是说不通的。 两人相敬如宾，也只到这里了。 被睿王扶到了床上，沈芷晴因为刚刚剧烈的活动咳嗽了几声：“恕妾身不能起身给王爷请安了。” “没事，你多休息，注意养好身体。”睿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下意识想拿一杯茶，却发现这里连茶壶都没有。 “妾身的身体妾身自己清楚，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 睿王皱了皱眉：“别说胡话，你又不是太医。” “妾身母亲曾经缠绵病榻，妾身常年随侍身旁，也粗通一点医术，民间有话说久病成医，妾身是知道自己状况的。” 睿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仿佛松了口气，心脏却轻轻的颤了一下。 外面说得对，他的确不知道怎么处置他这位身份尴尬的正妃，若是一病去了.......到还好。 柳家一直对皇后之位虎视眈眈，他以王妃还在的缘由，只给柳侧妃封了一个贵妃，柳家也不好说什么。 即使王妃现在去了......柳家也不敢太早造次，不然定要被冠上一个：公主尸骨未寒，柳家狼心狗肺的名义了。 沈氏可是有公主名分的。 想到这里，睿王对王妃又多了一份愧疚：“你这里怎么这么冷清，那些下人是不是怠慢你了，缺什么少什么你跟我说，你是我正妃，有人敢对你不敬便是对我不尊。” 沈芷晴微微的摇了摇头：“是妾身想要清净罢了，王爷要是有事边先去忙吧，您能来看妾身，妾身感激不尽。” 睿王其实还想留一会的，但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听着王妃虽然温柔但是却隐隐有送客的味道，便留下一句你多注意身体就扬长而去了。 沈芷晴在他后面冷笑，从头到尾，他连她是什么病都没问，这帝王家，就是如此绝情。 刚送走了睿王，门口又传来了声音，一个柔柔的女声问道：“你是哪里的婢女？怎么跪在这里？是王妃罚你了？天可怜见的，这么冷的天跪在这里。” “不是王妃.....是王爷。” “王爷回来了？本宫怎么不知道？他还在里面吗？”柳侧妃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王爷已经十余日没回过府了，一回府居然就先去了这个短命鬼的屋里！ 说着她几乎忍不住怒气，直接冲了进去：“本宫和王妃有一点体己话要说，你们在外面等着。” 虽然还没有正式侧封，但是底下的人已经开始柳贵妃柳贵妃的叫自己了，她也开始自称本宫了，定要让所有人知道。她现在是东陵最尊贵的女子！ 一进门，看到那短命鬼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她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王爷不过是见她可怜罢了！ “哟，这不是王妃姐姐吗！怎么病成这样了！”柳贵妃看到沈芷晴面如金纸的脸色。 “不敢当柳贵妃一句姐姐。” “那当然!你也知道我可是......”柳贵妃得意的开口，算这女人有点自知之明，他也知道自己是皇上唯一亲自册封的贵妃！ “柳贵妃长本妃三岁，芷晴真是不敢当。” “你！”柳贵妃怒急，扬手就要向床上的女人打去。这女人怎么突然这么牙尖嘴利了！ “大胆！”床上的人突然抓住了柳贵妃扇过来的手，力量不大但是却让柳贵妃无法挣脱。“本宫是东陵唯一的公主，你敢对我动手？” “你！”柳贵妃气急，但是却无可奈何。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公主是怎么来的，但是公主就是公主，后宫嫔妃除了皇后见到公主都是要行半礼的，她即使是贵妃也贵不过公主去。 她强忍住怒气，看着眼前的女人一脸病容，不禁幸灾乐祸了起来：“你这个公主也要有命当才行，等你死了，我看你还拿什么和我争。” “你以为我想和你争吗？”沈芷晴丝毫没有动怒，只是淡淡的说道：“要是我想和你争，你现在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你信不信。” 看着眼前看似病弱的女人，柳贵妃突然感到一丝后怕，连几句狠话都不敢落下，就连忙退出了屋子，带着人扬长而去。 沈芷晴目送花枝招展的柳贵妃离去，闭眼。 她不是不想争.......她只是....... 找不到一个争的理由。 她早就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家宅，少年时期的懵懂爱恋也只是一场贻笑大方的笑话，之后的婚姻更像是一场相敬如宾的公事，她想了想，竟是找不到自己活着的理由。 不过看在睿王还知道来看自己一眼的情况下，还是送他一份大礼好了。 她强忍着咳嗽，找来纸笔，仔细的写完了之后唤来外面还跪着的婢女：“你找个机会把这个交给王爷，他会为你赎身，给你千两白银，出去好好过日子吧。”算是报了她的一药之恩，虽然她不需要了。 “王妃娘娘！这.......”婢女惊讶，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大饼落在了自己头上，刚想说什么就被沈芷晴打断。 “你走吧，吩咐下去，到晚上之前这里不要来人。”虽然很可能也不会有人过来。 等到晚上婢女终于冒死找了个机会把信交给睿王，睿王拆开看了几眼就震惊不已，急忙来到王妃的屋子，却发现王妃已经停止了呼吸。 次年，睿王登基，年号长乐，封柳氏为贵妃，先王妃沈氏追封为皇后。 长乐五年，柳贵妃毒害先皇后的行径被揭露，帝大怒，赐柳贵妃白绫，柳氏一家满门抄斩。 世人皆称帝王专情，只是那背后的林林总总，也只有宫里的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