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3月20日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
莫斯科Москва
在赵德彬与陈文仪努力证明两人是天底下一等一好汉的时候,在万里之外的西边,赵德彬那尚未蒙面但却相识已久的好兄弟,正在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
伊戈尔·弗拉基米尔·德林费尔德(ИгорьВладимирДринфельд)走在一条条还未完全褪去红色的街道上,心情无比沉重。
与伊戈尔的心情一样,今天的天气也是无情的冷。
虽是已近四月,春天似乎没有半点到来的迹象。
呼啸的风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大雪,劈头盖脸地砸在伊戈尔脸上、手上、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上。
对周遭的一切,伊戈尔都仿若未觉,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机械地向前挪着步子。
一步,
一步,
艰难地往前走着。
就算前方已经没有路了,他也不会停下来。
伊戈尔一边走,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
他没有擦,又或者是他根本没有发觉他的狼狈,放任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然后留它们在莫斯科的天寒地冻中凝成了冰。
此刻,在伊戈尔破旧的大衣口袋里,正躺着两枚勋章。
它们曾经属于伊戈尔的祖父,即便祖父从未见过它们。
那两枚勋章应该是不知道它们即将到来的命运,像是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在口袋中嬉戏打闹,时不时摩擦出欢快的声响。
现在,这一声声清脆的声响,是伊戈尔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伊戈尔的祖父,和伊戈尔的父亲一样,也叫弗拉基米尔。
伊戈尔从未见过老弗拉基米尔。
在他出生的时候,老弗拉基米尔已经去世十九年了。
从他的祖母口中,伊戈尔了解到,老弗拉基米尔是个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与成日酗酒、赌博的小弗拉基米尔完全不同。
当战火烧到家乡的时候,老弗拉基米尔丢下了锄头和爬犁,毅然决然地参加了军队。
老弗拉基米尔的家里很穷,穷到他的母亲都没办法给即将上前线的儿子做一件御寒的棉衣。
临走的时候,老弗拉基米尔的母亲用家里唯一一点布料,给儿子做了两条新的裹脚布。
就这样,老弗拉基米尔穿着破棉袄,怀里揣着母亲缝的裹脚布,在妻子和孩子的朦胧泪眼当中,踏上了血与火的战场。
与那场战争里千千万万个死在冰原上的孤魂一样,老弗拉基米尔离开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没人知道他的尸体是否埋在了白桦树底下,又或者是葬在坦克碾过的道路两旁。
更无人知道,最终,他的手和脚,是否再次和身体融为一体。
不过,在老弗拉基米尔参军之后,家里确实过了几年不那么艰难的日子。
在他走后,家里时常会收到他寄回家的信和军饷。
有时,伴随着信件一同寄回家里来的,还有老弗拉基米尔在战斗中获得的勋章。
每一次,家里人都会把老弗拉基米尔的信读了又读,直到全家人把每一封信的每一个字背了下来,将那些勋章尖锐的棱角抚摸得变圆,也不停止。
随着寄回来的勋章越来越多,似乎,老弗拉基米尔回家的脚步也越来越近了。
1945年,在争夺科尔茨城的战斗中,作为排长的老弗拉基米尔作战英勇,带领着手下二十八名战士,率先冲进了城市郊区,与敌军展开了惨烈的巷战。
在激战中,他用机枪击毙了十八名敌人,但他的左肩受到了重创。
在随后攻克奥得河西岸桥头堡的战斗中,已经抬不起左臂的老弗拉基米尔,率领剩下的十二个部下,坚守阵地,成功阻止了优势敌军的反扑。
只是,无畏的老弗拉基米尔最后还是没能淌过冰冷的奥得河。
在过河的时候,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炸飞了他的下半身。
他的上半身飞得那样高,紧接着重重地砸进了水面。
离他的身子最近是他的右脚,也有五米那么远。
所有的痛苦、快乐、骄傲、荣耀飞速褪色,老弗拉基米尔悄无声息地止住了呼吸。
家乡和亲人从此刻起彻底远离,可他断裂的右手还紧紧扣着机枪的扳机。
这次战役过后,老弗拉基米尔的一整个排二十九个人,只活下来了两个人。
战后,仅剩的那两位部下,给家中送去了老弗拉基米尔阵亡时穿的军服。
那件可怜的军服,已经称不上是衣服,只能说是两片破布,两只袖子已经完全消失,衣身遍布着弹片炸出来的孔洞。
在破烂的前襟上,挂着老弗拉基米尔用生命换来的二级光荣勋章和三级光荣勋章。
除了荣誉和勋章,老弗拉基米尔什么也没有得到。
家里人的生活,随着顶梁柱的倒塌,变得更加困苦了。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好吃懒做、赌博成性、嗜酒如命的小弗拉基米尔,陆续变卖了老弗拉基米尔遗留下来的十多个勋章。
然而,即便是混账如小弗拉基米尔,也没有卖掉最后的两枚光荣勋章。
这两枚勋章就一直挂在老弗拉基米留下的那片破布上,被家里人珍而重之地藏在衣柜的深处。
伊戈尔一直都看不起他的父亲,他和弟弟妹妹自小拼了命地读书,就是不想成为像小弗拉基米尔那样的渣滓。
从伊戈尔有记忆以来,小弗拉基米尔就没做过一件父亲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