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林寺的惨案没有在宫中掀起什么风浪,有些悄无声息地过去。与左茶妲过世无人问津的不同,喻卿衔给她带来消息,忍冬被杨家接回府中厚葬。 忍冬在杨府出生,打小跟着杨兮和。年过半百忽遭厄运,每日骑射、打猎不问政事已久的忠义侯都再回朝堂请柬,要彻查此事。 查是一定会查的,可这期间却不会对宫中其他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大概除了耿耿于怀的舒无虞。 “衔公子给你捎进宫的,”如蛛已经不记得这几日她是第几次拿来东西交给四公主了,东西倒是不贵重,可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不少还是些哄孩子的小玩意。 舒无虞看了一眼花花绿绿的泥人小摆件,点了点头,“帮我向他道谢。”然后又倚着窗边愣神。 如蛛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干巴巴地回了个“嗯”,又出门干活儿了。 临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忍不住道:“四公主,你若没事做还是出去走走,一直待在房中……嗯……影响大伙儿干活。” 如蛛口是心非的说话方式舒无虞早已习惯,她笑了笑,说:“谢谢。” “谢什么,”如蛛一听感谢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反驳道:“我只是说实话罢了。”一脸镇静地离开房间。 见她这样,舒无虞犹自好笑,她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泥人,有些感念喻卿衔的好。 他其实不用觉得愧疚的,舒无虞想。她曾求他带她离开皇宫,去见忍冬最后一面,“你皇宫出入这样容易,一定能带我出去,只要几个时辰就好。”她央求道。 喻卿衔当时面露难色,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舒无虞可以理解的,她想,毕竟偷个公主出去若被人发现可能会祸及全家,换做是她也不敢冒险。 “四公主,你去趟锦绣苑吧。”不知什么时候,如蛛再次进来。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舒无虞以为她还是在担心自己,解释道,“我只是想……静静。” 如蛛看了看舒无虞,眉眼间带着一点儿如释重负,“可是是许美人相邀,四公主也不去赴约么?” 她语气轻松,仿佛十分开心有这样一个借口,能缓解她的尴尬。 “许姜萝约我?”两人自蕴福宫鉴画后就一直偶有往来,相邀游园也不是没有的事,舒无虞不疑有他。 “对了,许美人还问,上回郑叡公子借你的书看完了没有。看完了请一并带去,她也想借。” 书?舒无虞懵懂地点点头,这种事情不是派婢女来取就好了吗?何必特地提起,让她带去。 “许美人?”抱着几册书,舒无虞按约定的时间来带锦绣苑。 “这儿呢。”许姜萝自桃树后头走来,粉裙朱钗,相比往日相见,今日格外明艳动人。 她笑道:“怎么这样慢?你可害我好等。”低头看见舒无虞手里的书笑意更深了,却没有伸手来接。“不过我等不等倒不要紧,你倒是让别人久等了。” “别人?”舒无虞不知她今日为何如此有兴致,“还有谁?” “四公主,许久不见。”郑叡从回廊中走出来,稽首行礼道:“别来无恙。” “郑公子?”舒无虞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许姜萝一副得逞的眼神,笑得雀跃。 他们两人何时如此熟悉了?舒无虞内心嘀咕。 许姜萝却走过来,挽着她的手,笑言:“怎样,吓了一跳吧。叡公子有事找你,又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出面便央求我把你约出来的。” 她仰头对郑叡道:“好了,人我已经约出来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和她说说你想问的事吧,我去前头为你们两把风。” 这话听在舒无虞的耳朵里很是别扭,她与郑叡清清白白,怎么一到许姜萝的嘴里就像是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了一般。 “许美人和我们都熟悉了,说话也随意了些。她也是怕旁人看见,引起误会。”郑叡倒十分正人君子的样子,还为许姜萝解释。 “郑公子和许美人仿佛交情不浅?”舒无虞终于知道哪里有些奇怪,她与许姜萝是同在宫中,可郑叡呢? 郑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她过回廊来到凉亭,里头已经铺好了笔墨,调好了颜料。 “许美人家学渊源,对穆老先生的画作十分感兴趣,常请家姐转达书信与我探讨切磋。与她也算是志同道合。”郑叡扫了一眼舒无虞手里的书籍,体贴地伸手接过来,“这些你都看完了?今日入宫事出紧急,过两日我再请人送进来。” “不必了。”总是麻烦他,舒无虞有些过意不去,“宫里的藏书阁其实也有不少典籍,我自己可以去看。” “你与我这样见外,倒叫我接下来的话不好启齿了。”郑叡半开玩笑道:“东西我都是正儿八经托人给姐姐的,你不必担心闲话。人道英雄惜英雄,那日鉴画之谊我不愿生分。” 郑叡的坦荡让舒无虞对自己刚才揣测他与许姜萝的事有些汗颜,她侧了侧头,“郑公子找我有事?” “嗯。”他指了指案上的工具,“这几日我在专研花鸟的色彩,却发现怎样也不及穆老先生当初的绚丽,许美人说她只擅赏画,不会作画,便提议与四公主商议。” 郑叡扬眉,“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所以兴师动众地将你请来了,还请指教。” 就为作画?舒无虞本聚精会神地等着他的下文,却没想到是为这个。 “郑公子大才,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指教。”若是以往,提到丹青特别是色彩,舒无虞一定好为人师。可百花会后她收敛了不少,不敢再张狂。 更何况,郑叡还是与她师父相提并论的才俊。两人相识后,舒无虞有刻意去寻了郑叡的画作,虽不如先生技法娴熟、笔走洒脱,可等他到了先生的岁数,舒无虞相信他也一定能有大作为。 “为了四公主清誉,与我单独会面我还是觉得不妥。可一时技痒难耐,实在忍不住想共同商研,我们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谦虚的推诿上了。”郑叡提笔沾墨,在纸上勾勒出草样,接着换了上色的新笔沾上颜料。 他落笔之后唤来舒无虞,“四公主你看,这胭脂、花青还好,可烟紫和象牙白的部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提起绘画,舒无虞也被吸引了过去,她一眼便看出郑叡的意图,问:“你这是……仿的《秋山鹭鸶图》的配色?” 听到名字,郑叡整个人眼睛都透出光彩,“果然没找错人,四公主果然眼力精准,我还什么都没说,凭这几个颜色便看出我的意图。” 《秋山鹭鸶图》如今就挂在她万寿宫中,舒无虞哪能不熟。她抽过一张宣纸,提笔写了几个名词。 “青珠紫和玉蚌白?”郑叡不大明白她的意思,“这是?” “你仿得不像是因为图里用的根本不是烟紫和象牙白,而是穆先生独创的两种颜色。他唤作这两个名字。”舒无虞解释,“两样的原料都远在南洋,又是先生独创,存世稀少。所以恐怕你没有听过。” 竟然不是用常用颜料调制的,这个答案郑叡也没有想到,他思忖片刻,皱眉问道:“不对,穆先生虽早年四处游历,可他晚年却是定居。若是如此,后来的这些颜色又是哪里来的?四公主是何处看到这样记载的?会不会有谬误。” 我是听他亲口说的……舒无虞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想起当年她入宫前还在杨家,穆如风若兴致来了便会喝两口酒,然后说起年轻时的趣事,包括了各种色彩是如何创造的。 “因为他后来都是用其他色配的,虽然不及《秋山鹭鸶图》那样惊艳,可也能将就。”舒无虞岔开话题,开始用现有的材料调配起来,郑叡轻退了一步,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 他时不时为舒无虞的做法惊呼:“是了!原来是要加驼色,我怎么没想到。” “这……放这个不太合适吧?嗯……原来如此,妙啊,妙啊!” “秋草色吗?我来拿。” 两人配合默契,舒无虞凭着记忆配出了好几种颜色,让郑叡啧啧称奇。 “大皇子留步,这样硬闯不大好吧。”两人沉浸在安详的时光中,忽然许姜萝扬声的一句话打破了宁静。 “达儿?”郑叡听见声音,皱了皱眉这才从两人沉迷的世界中抽身出来,抬眼一看,竟然天色微暗了。 舒晏达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慢靠近,“许美人,我知道小舅舅在里头,我有急事找。” 一听这语气不善,舒无虞也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将笔搭在笔架上,“郑公子,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郑叡准备十分充分,造诣也极高,舒无虞许久没有这么痛快地配色、作画,心中有些恋恋。 他看见郑叡眼中也闪过一丝遗憾,不过很快调整过来,“好,辛苦了。说来也真是遗憾,没有青珠和玉蚌,他日等我寻来了再与四公主一块儿试试。” “这两样东西实属难得,倒不强求了。”舒无虞笑笑,她是见识过真颜的人,不像郑叡这样迫切。 两人说话间,舒晏达已经到了跟前,语气有些生硬地问了句:“四妹妹也在这儿啊?” “大哥。”舒无虞行了礼,“既然大哥找郑叡公子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她一把拉过站在一旁忿忿不平的许姜萝,“许美人,我们走吧。” 一路上好性子的许姜萝难得抱怨,“我原看大皇子也算温文尔雅,没想到与叡公子一比便高下立见。先前我怎没觉得他如此自傲。” “小舅舅,母妃让你入宫是与十二妹妹习画的,再不济五妹妹也好。你与云阳宫交好做什么?”方才虽然离得远,可舒晏达的质问一字不落地传到舒无虞的耳朵里,不断地回想。 她还猜郑叡是如何入宫的,原来郑家在打联姻的主意吗? 若是郑叡取了皇后或者淑妃的女儿,郑沄沄在后宫应该会舒坦不少吧。舒无虞轻笑了一下,觉得颇为无趣。 以郑叡的才貌,他若有心要真正迷倒几个小姑娘或许不在话下。 想到这儿,舒无虞有意地看了一眼许姜萝,问:“许美人,你似乎对郑公子……颇为赞赏?” 许姜萝被她突然地提问吓了一跳,连忙矢口否认,“四公主你在说什么?叡公子气质如松如兰,温润似玉,又有谁会不喜欢。” “我……我是宫嫔,这话可开不得玩笑啊。”她急忙叮嘱道。 “嗯。”舒无虞点了点头,无法否认,“我失言了,只是随口说说。” 妃嫔若是不检点,那是灭族的大罪,舒无虞相信以许姜萝的教养断不会这样做。 一路上,舒无虞想着舒晏达的话,心思重重。许姜萝也格外沉默,两人走到岔路口,各自回宫,没有多话。 一进云阳宫,舒无虞就感觉到气氛不似往常,来来往往好像多了不少下人。 不会是……喻卿衔又来了吧?她想,提了一口气“哗”地一下拨开门帘,“我说……”接着愣在当场,“三哥哥?” 平白无故的,舒晏安怎么会来云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