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叡刚要说话,听见远处传来人生,不过一会儿就听见宫人高喝:“皇上驾到。” 舒无虞和郑叡连忙走过去行礼。 免了礼后,舒无虞终于能抬头偷偷地看几眼明齐帝了。眼前的人是她的儿子,她却已经快半年没有真正地见过他了。 才围猎回来的明齐帝黑了些,有些英武的气概。他还是这样,目光如鹰,炯炯如炬。 “你是……妲儿的孩子吧。”与郑昭仪寒暄了几句,夸了夸郑叡,明齐帝感受到舒无虞灼热的目光,他侧头过来,目光落在舒无虞身上。 对于这个女儿,明齐帝没有什么印象,甚至“妲儿”这个称呼,他也觉得十分陌生了。 那是云阳涧边长大的烈女子,明齐帝想到,记忆中她坐在左茶寨的石头墙上吹木笛的那一幕再次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然后她说:“你不是问我同不同你走吗?我跟你走。” 阳光撒在她满头的银饰上,星星点点十分耀眼。她一说话,浑身叮当作响,在左茶寨空旷的石墙上,声音传了很远很远。 她怎么忽然就撞柱而死了?明齐帝一瞬间脑子里冒出这样的问题,那样有主见的姑娘也会郁郁寡欢地放弃自己和孩子吗? “这正是四公主,可我见她好像更像陛下一些。”许姜萝站在明齐帝的身边,用着舒无虞教她的口气,拖着尾音奉承道。 郑昭仪瞄了她一眼,也颇有有意地说:“是啊,到底是皇家的血脉,我也觉得更像陛下些。” 明齐帝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他是帝王,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悲春伤秋。他挥手让舒无虞过去,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眼神十分复杂,藏了很多他没读透的东西。 “听郑昭仪她们说你也很擅长丹青绘画?不错,青出于蓝。你喜欢画什么?” 舒无虞很想镇静地回答她,可她试了几次,喉头却似有千斤压住,说不出话来。 许姜萝见她这样很是着急,却又不好打断。 郑叡看她一眼,在旁抱拳道:“陛下有所不知,四公主的丹青工笔微臣也自愧弗如呢。” 听他打岔,一旁地郑沄沄不满地刺他一眼,责怪他不该在圣山面前抢话。 可明齐帝今日心情愉悦,并不放在心上,反而笑道:“哦?连我东梁第一才子都这样说,看来朕的皇宫还真是卧虎藏龙啊?来人啊。” 远远站着候命的宫人立刻上前,听候吩咐。 “去库房取些上好的笔墨纸砚、颜料花样给……”许姜萝会意在身旁小声提醒,道:“四公主住在云阳宫……” “对,给云阳宫送去,就说朕赏的。” 舒无虞内心百感交集,翻江倒海,周围不知是谁咳嗽了一声,提醒她该谢恩,她这才想起原来如今是“四公主”的身子。 “谢过父……”舒无虞终于找回声音,刚说了几个字,明齐帝一摆手,“好了,都是一家人,今日赏花嬉戏不用这么多规矩。” “你。”他昂首点了点舒无虞,“若是喜欢就好好习画,要有进益。你皇祖母可是师从前国手,技艺精湛。等她……”明齐帝顿了顿,语气中也有些惆怅,“等她醒来,你可以试着去向她请教。” 许姜萝抓住机会,趁机叹了口气,道:“哎……太后娘娘这一病……也好些时候了,陛下真的没有一点儿法子吗?” 舒无虞暗暗感叹许姜萝聪明,她是在万寿宫遇到的皇帝,自然戏要做全套。同时看了一眼郑沄沄的神色,她仍是笑着,也一脸忧心。 “太后的事,朕自有安排。”明齐帝却不愿多言,他带着众人移步到凉亭中,让人摆上画具,“既然郑卿和老四都擅绘画,今日朕便要和昭仪、婕妤一块儿看看,你们就以‘菊’为题作画吧。” “是。”郑叡抱手领命,给了舒无虞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是你的父皇,你不必如此紧张。”两人准备时,他还悄声提醒,为她打气:“你是公主又不是画师,好坏都不打紧。” 郑叡从未见过舒无虞真正的画作,只当她是未见过大场面的公主,难免紧张。 舒无虞虽有些心事重重,可见到明齐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害怕,她调了姜黄、藤黄几种颜色,提笔作画。郑叡就在她不远处,他气质闲定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明齐帝便与郑沄沄、许姜萝饮酒、作诗,一派和乐。郑叡和舒无虞不过是余兴的游戏,他们才是今日的主角。 “陛下,喻公子到了。”为郑叡影响,舒无虞正排除外物专心作画,忽然听到宫人来报。 “嗯?卿衔来了?让他过来。”明齐帝正从许姜萝手中饮下一杯酒,靠在椅子上吩咐。 “草民喻卿衔见过陛下。”过了一会儿,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吓得舒无虞差点儿手一抖,一滴墨水滴在花萼上,十分扎眼。 她抬头一看,来人可不是最近不见踪影的喻卿衔。 在明齐帝面前,他少了往日的那一丝不羁之态,墨冠靛袍倒真有些世家子弟的味道。这样的喻卿衔舒无虞许久没见了,她都快忘了曾经初见时他也是一口一个“草民”的……“登徒子”…… “近日舅舅家可还好?”为了表示亲昵,明齐帝一直称忠义侯府为“舅家”,他问得自然,喻卿衔倒也坦然。 他回答:“劳陛下惦记,侯府一切都好。” 明齐帝命人给他上了一套桌椅,又说:“听说……舅舅前些日子因为一些无谓的谣言,把谁家的人给打了?他一把年纪,你们做小辈的要时时劝诫他注意身体。母后已经病了,舅舅可不能再出岔子。” 说是关心,旁人也听得出来是提点,喻卿衔自然句句称是。 “没与你们介绍。”说完这些,明齐帝却像才想起来一般,“这位是忠义侯府小世子夫人的胞弟,喻卿衔,喻公子。” 喻卿衔又起身一阵见礼,只是走到郑叡与舒无虞身边时不动声色地抬眼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质问? 莫名地看得舒无虞有些心虚。 “他这小子,和郑卿不同。他不好读书功名,满脑子尽是歪点子、怪东西。”明齐帝笑着数落道:“你们若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想要,只管去问他。依朕看,他龙鳞凤角、琼浆玉液都能找来。” 喻卿衔已经回到了座位上,笑道:“陛下这是拿微臣取笑了,天下珍奇皆在陛下手中。草民不过是投巧罢了。” “啧。看看看看。”明齐帝笑道,“这……朕还没说让你去找什么,话就堵回来了?你喻家不是号称‘钱银开口’吗?怎么?怕朕给不起价钱?” 明齐帝命人取来一封银子,没人知道具体有多少,他让人拿给喻卿衔,“听闻江湖中有株稀世的西域苁蓉现世,朕想用来治疗母后的急症,你去为朕取来。” 世间相传稀世的西域苁蓉能活死人、医百骨,自然人人争相求取。可到底是民间的东西,又在江湖人身上,明齐帝不好强取,便想到了喻卿衔。 舒无虞没想到儿子竟然用心至此,眼眶有些湿润。 可很快他们的话题便从这事上过去,明齐帝叫来好酒、点心招待喻卿衔,还是不是问问他侯府的事,又或者与两位妃嫔调笑,也算宾主尽欢。 “该看看他们的画了。”时辰差不多,明齐帝一指放笔的两人,命人呈了上来。 舒无虞向郑叡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她早就发现郑叡已经完工,只是为了等她故意在拖延。 向来沉稳的郑叡难得调皮,朝她挑眉,仿佛这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爱妃、卿衔你们看看?他们谁画得更好?”明齐帝让众人走近,一一评判,自己并不做声。 许姜萝看了一眼,想要为舒无虞说话,却见她悄悄地摇头,便硬生生地将话咽了进去。 “还是四公主技高一筹。”郑昭仪笑语盈盈,指着舒无虞的画夸赞,“百花会一别不过数月,四公主画技更加精进了。” “不错,四公主笔法娴熟,确实难得。”明齐帝是第一次看见舒无虞作画,有些惊艳,她的画作总让他有些熟悉之感,他夸道。 一听她的话,许姜萝也会意,却说道:“郑昭仪也未免太过自谦了,郑公子的画才是真神乎其技。”她指了一朵垂头的白菊道:“陛下您看,这朵欲垂还立的白菊可不是神来之笔,格外有□□。” 许姜萝夸郑叡时带着真心,听起来格外恳切。明齐帝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竟然在菊花中看出了欲睡还醒的神态也有些称奇,他赞叹道:“平日了我听朝臣提过,说郑卿才比穆公,今日时间仓促都能有这样的笔力,果然名不虚传。” 郑叡自谦两句,明齐帝又将目光锁在喻卿衔的身上,“卿衔,如今郑昭仪和许婕妤是各有所好,打了个平手。那……你来评评?” 喻卿衔看都没看画一眼,笃定地回答道:“若是和郑大人比,恐怕四公主还差了不少火候。陛下让一位牙牙学语的稚童和状元郎比诗赋,也太欺负人了些。” 你才是牙牙学语的稚童!舒无虞虽也惊叹郑叡的本事,可被人这样一说,脸上难免有些窘迫,她暗暗瞪喻卿衔一眼,他却像完全不认识她一般,根本不给回应。 倒是明齐帝被他这一番比喻逗得哈哈大笑,他对舒无虞说:“哈哈。卿衔说话向来没有遮拦,老四你别往心里去。”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两幅画作,“不过还是卿衔说得有道理,郑卿到底笔力深厚。老四,你他看这线条,还有这用墨……”细细挑出了舒无虞不少毛病。 舒无虞本是虚心听着,可明齐帝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她如今又打断不得,脸色渐渐暗了下去。 “陛下过誉了,微臣还有许多不足。”郑叡注意到她的脸色,适时地自谦打断。 而正要说话的罪魁祸首喻卿衔被郑叡抢先,只看了一眼两人,最后闭嘴站到了一边。 在明齐帝的兴致勃勃之下,赏菊会算是十分圆满,他让许姜萝回去准备,然后去了郑昭仪处用膳。 按理此时郑叡和喻卿衔便该离开了,郑叡还有些话想和舒无虞讨论,可喻卿衔一直在这儿,让他不好开口。 他磨叽了一会儿,没有离开的迹象,忍不住出声问道:“时辰快到了,喻公子还不出宫吗?” 喻卿衔瞧了他一眼,笑着掏出一块万寿宫的令牌,“我俸杨老夫人之命,今日恐怕要留在万寿宫了。倒是郑大人得抓紧,别误了出宫的时辰。” “哦……好……”郑叡看了舒无虞一眼,心不在焉地应承道。他总觉得喻卿衔的笑容中含有一丝挑衅和得意。“四公主,那我……先离宫了。” “嗯。路上小心。”舒无虞行礼送走了郑叡,却见喻卿衔一脸“狰狞”地还站在那里。 她叹了口气,问:“你不是要去万寿宫吗?怎么还在这儿。” “你的丹青……”喻卿衔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色彩极美,是郑叡远不及的。” “嗯?”不明所以的舒无虞探了探头,还要再问,因明齐帝到来而避退的如蛛迎了过来,道:“我们该回云阳宫了,否则要误了晚膳。” 舒无虞点点头,“那我们就……”,刚要和喻卿衔道别,却见他有些赌气似地脸偏向一边。舒无虞也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到云阳宫用膳?” “多谢四公主盛情相邀,喻某就却之不恭了。”喻卿衔答这话时天地失色,如朗月清风,吹散所有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