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言泓的到来,董瑜并没有太在意,只当言总管是看看他新官上任,酒铺运作是否正常。 心系秦可淑,董瑜下了工之后连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去针织坊找娘。董婶道:“自从出了事,可淑就再也没来过针织坊了,刚才婧儿碰到她,说是去湖边祭奠父亲了。” 董瑜听了,扭头就走,董婶在身后一直唤他,他也没理会,不知怎么,听说秦可淑去湖边,一丝不妙的感觉涌上董瑜心头。 纷飞的纸钱在空中飘散,像是天空的泪水。秦可淑朝着湖面拜了拜,身形比纸钱还要单薄,才短短几天,经历家庭惨变的秦可淑足足瘦了几圈,原本秀丽的面容如同大雨摧折后的梨花,将凋未凋。 原本,秦可淑以为,她与父亲早已无甚感情,然而,当这位至亲之人死去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何为撕心裂肺。 那个生她养她,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就这样消失在人世间,再不可寻。苍茫大地之间,她孑然一身,再无依靠。 一滴清泪落下来,接着两滴,三滴。秦可淑悲从心起,伏于草间痛哭许久,才站起来,掏出袖中的帕子,打算去湖边清洗泪容。 “可淑,可淑,你别想不开啊!”秦可淑从后面忽然被人拦腰抱住,惊叫一声。她下意识地回手给了来人一巴掌。 董瑜脸上很快红肿起来,浮起清晰的掌印。秦可淑愣住了:“瑜哥哥,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董瑜道:“不放,放了你就要去跳湖了。” 秦可淑的面容迅速红起来:“瑜哥哥,我没有寻死的意思,我只是去照一照。” “你,你是说真的?” “真的,”秦可淑道:“你看,前面是浅水,我要是跳下去,只会滚成泥猴子。” 董瑜愣了一下,连忙放开秦可淑,急退几步,一跤摔倒。秦可淑急忙走上前去:“瑜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董瑜顶着一头草屑站起来,说话有些打结:“没,我没事。” 两人想起刚才的事情,脸渐渐红了。看到对方和自己一般局促,更加发烫起来,简直要烧着了。空气在火辣辣中凝滞片刻,董瑜忽地喊出一句:“可淑,别想太多,我,我会给你依靠。” 秦可淑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董瑜看她没反应,着急道:“我知道我长得一般,心直嘴笨,可是,我会待你好的。” 秦可淑脑中的空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山盛开的杜鹃花,艳丽欲滴:“我要守孝三年,你可等得?” 董瑜面上显出狂喜的神色:“等得,就算是十年,我也等得!” “那就好。”秦可淑抿嘴一笑,董瑜呆了呆,道:“可淑,你真好看。” “你快回去罢,我要回家了。”秦可淑被他直直看着,害臊得不行。 董瑜醒悟过来,转身跑了:“可淑,可淑,我实在太高兴了,能娶你为妻,此生无憾!” 语音飘散,却牢牢地住进了秦可淑的心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孝服和脚边的纸钱,发觉自己的境遇不算太糟糕。该过去的都会过去,她要走好以后的路。 半个月亮爬上来,映照着一个孤独的身影。冼尘打扫干净门面,关好门,最后一个离开。 下午他腹痛如厕过后回到酒铺,言泓已经走了,董瑜也不曾责怪他,他埋头继续干活,继续忍受客人的责骂,浑浑噩噩过了又一天。 回到家里,家里冷锅冷灶,一点生气也无。以前姐姐还活着的时候,家里永远一尘不染,每到饭点,都会有热饭菜等着他。如今,一切都是奢望。 冼尘随意煮碗面吃了,呆呆地坐了半个时辰,忽地站起来,走到屋后的杨树下挖出一个包裹,在黑暗中静静地抱了很久,又重新埋好。 史氏与沈度已经认罪,他不必再每日纠结,要不要把姐姐做给他的最后一双鞋子烧了。 安静中,姐姐的音容笑貌恍若在耳,对他殷殷嘱咐。 “尘儿,别睡了,快起床上工去,给你包好了馅饼,你一边走一边吃。” “尘儿,你的鞋又破了,姐姐再给你做一双。” “尘儿,今儿想吃什么,糖醋鱼还是炸排骨。” 慢慢的,这温柔的语调变得越来越凄楚。 “别去了,尘儿,就不能戒掉么?” “尘儿,这是你最后的一点积蓄,再去就要花光了呀!” “尘儿,今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回忆一声一声敲打着冼尘的心,这充满姐姐身影的家忽然异常难熬,一刻都忍受不了。冼尘倏然起身,逃也似的出了门,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一个常去的地方。 “哟,这不是康平酒铺的店小二么,最近新来了一批□□,味道与先前的那些,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只有我们这家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您不试试?” 冼尘心里冷笑,世人只知道他是康平酒铺的店小二,不屑于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他这类人,就如尘埃一般,天生应该被人踩在脚下。 招呼的人看他不说话,还当他没钱,立刻把笑脸收起来,去招呼其他的客人。 一个衣衫华贵的人从冼尘身侧走过,居高临下地看了冼尘一眼,讥笑道:“走罢,看你那寒酸样儿,是几天没吃饭了罢,今儿爷心情好,赏你一吊钱。” 钱被甩在脚面上,砸得脚趾有些疼。冼尘踢开那吊钱,从怀里掏出钱袋,招呼的人看到他有钱,便笑成了一朵花:“哟,小人这双狗眼瞎了,不识贵人,您请,您请进!这次的货色,保您满意!” 烟馆里都是躺在榻上吞云吐雾的人,无论贫穷富贵,一躺上去,就忘记了原本是谁。 冼尘拿起烟枪,烟馆里的小童忙为他填好□□,还未吸上一口。只听得前面一阵吵嚷,数个官差进来,对冼尘道:“你就是康平酒铺的店小二?” 看看,还是没有说出他的姓名。冼尘笑了笑,道:“难道我进入烟馆也犯法?” 为首的关铺头咧嘴一笑:“我们找你,不是为了□□,而是你家主子的一桩案子。” 冼尘一愣:“董掌柜好好地,能有什么案子?” 关铺头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我说的不是董掌柜,而是秦暮副总管。” “真凶不是找到了么?”话一出口,冼尘察觉出了什么,脸色瞬间一变。 关铺头道:“这个么,等你去了县衙就知道了。” 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架起冼尘,烟枪掉在地上,冼尘想弯腰去捡,官差哪里让他停留,架着走了。冼尘不甘地回头盯着那杆烟枪,新出的货色,他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 路旁的灯笼明晃晃地照着,看得人眼睛生疼,他想起三年前,他怀着满腔愤懑沿着这条路狂奔至县衙,想要为姐姐讨回公道,然而站在县衙门口时,握着鼓槌的手,却怎么也击不下去。 世道黑暗,官商勾结比比皆是,他怎么可能斗得赢身家丰厚的秦暮呢 长夜无尽,只有冷冷的灯光照着他绝望瘦弱的身影。他抱着鼓槌缓缓蹲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子,就能远离所有伤害。 \\\\\\\\\\\\\\\"大人,冼尘带到。\\\\\\\\\\\\\\\" 这一声把冼尘从回忆带回到现实,他抬头一看,自己已然身在县衙大堂之中了。 他抬眸看着端坐上首的程风,脑子在快速地转动,等着回答县令大人的问话。 谁知道程风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道:“夜深了,先带他去牢里睡一夜,明儿早上再审。” 冼尘喊道:“大人,你无缘无故把小人抓来,小人冤枉啊!” “莫慌莫慌,”程风道:“本官不会放过一个凶手,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明日过堂之后,真相立现。” 两边官差把冼尘带下了,关铺头问道:“大人,他埋在地下的鞋已经找到了,何不趁热打铁,直接上堂?”大人不急,言总管也没有劝一句,关铺头很纳闷。 程风道:“几日以来你们为着这个案子奔波劳碌,着实辛苦,先回去好好睡一个晚上,养精蓄锐。” 原来是县令大人体恤下属,关捕头忙道:“多谢大人。” 外面有人道:“大人,夫人送了一盅鸡汤来,要现在端进去么?” “进来罢。”程风揉揉额头。 关铺头看县令大人面露疲惫,不再多留,拱手告退。程风挥退了送鸡汤的下人,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上,品着香浓的鸡汤,惬意得眯起了眼。 所有的人当中,还是言泓最懂他,问都不问一声就走了。堂审判案是最扬名立威的时刻,他当然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了,现在夜深人静,一个围观的人都没有,他才不会上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