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时间,邢岫烟陪着鸳鸯在酒铺,农田和针织坊转了一圈,心思活络的人见到陪着鸳鸯的人不是言泓,而是邢岫烟,对邢岫烟的身份有了新的认知。 邢忠夫妇听说鸳鸯来,忙忙地去外头买了最时兴的胭脂和花簪,想送给鸳鸯。然而他们提着礼盒在田庄里转了一大圈,都赶不上鸳鸯和邢岫烟。到达田间的时候,田间劳作的人说她们去了针织坊,到了针织坊,许荣家的又说他们去了酒铺。最后走得满头大汗,连鸳鸯和邢岫烟的影子都没见到,败兴而归。 邢岫烟与鸳鸯全然不知道邢忠夫妇的一门殷勤心思被泼了冷水。两人且走且聊,到了傍晚,邢岫烟陪着鸳鸯在杨桂家的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吃饭,鸳鸯夹了一筷子红烧鱼,道:“真不愧是从湖里现捞上来的,比起府里平常吃的要肉质鲜嫩许多。” 邢岫烟道:“贾府里的也算是顶好的,以前我吃过一道清蒸四腮鲈鱼,到现在还记得它的味道。内湖里的鲜物不止这个,一个晚上吃不尽,鸳鸯姐姐,不如你多待几天?” 鸳鸯喝了一口浓稠清香的荷花羹,道:“我这次来已经是破例了,为此大老爷,大夫人还说我不成体统,一个未嫁的丫头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老祖宗的恩宠胡作非为。要是多待两天,还不知道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 邢岫烟道:“这是老祖宗的意思,并不是你。难道大老爷和姑母不明白?” 鸳鸯冷笑一声:“我的错处多了去了,也不止这一样。” 邢岫烟了然,贾赦与邢夫人是记恨鸳鸯拒绝了他们纳妾的要求,明里暗里给鸳鸯小鞋穿。 “鸳鸯姐姐,难为你了。” 鸳鸯楞了一下,随即笑道:“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呢,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是荆棘遍布,满脚鲜血,也要一步一步走完。” 邢岫烟由衷道:“鸳鸯姐姐,我很佩服你。” “你是年轻不知事,”鸳鸯慢慢地喝完荷花羹,道:“若是你身处大家宅院,看惯了妻妾之间的那点事儿,就会明白我为何做此选择了。” 两人聊着,不知不觉夜已深,鸳鸯道:“我明儿得早起赶回去,邢姑娘就不用送我了。” 邢岫烟想了想,道:“我回去写一封信给妙玉姐姐和李纹妹妹,劳烦鸳鸯姐姐托我转交。” 鸳鸯笑:“纹姐儿倒好说,妙玉师父么,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见我。” “姐姐,你就找人从门缝里投进去就完了。” “这样啊,那倒省事了,明儿送过来罢。” 邢岫烟试探道:“鸳鸯姐姐,你觉得康平田庄如何?” 鸳鸯倒了一杯热茶,握在手里:“虽然生活不富裕,倒也怡然自得。” “要不,你就留在田庄里罢。” 鸳鸯道:“别说我的卖身契在贾府,就算是自由身,现在老祖宗身上不爽利,我也是决计不会离开她老人家的。” 邢岫烟想想也对,怀着一颗伤感的心,别了鸳鸯离开客房。 夏夜星光点点,如铺展的珍珠,一颗一颗明亮动人。看样子,贾府的倾覆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了,到那之前,她必须掌管田庄,成为这田庄的主人,着手救助可以解救的贾府众人。否则,她当初在老祖宗跟前说的话,都成了华丽丽的谎言。 不知不觉回到家中,邢忠夫妇在灯下吃宵夜,篆儿为她开门的时候朝她眨眨眼睛,邢岫烟笑了一下,邢忠夫妇不睡,这是专门等着她呢。 邢忠道:“烟儿,快过来尝尝这凉拌凤尾菇,好吃的。” 邢岫烟道:“爹,我不饿,你和娘慢慢用,我先去休息了。” 覃氏忙道:“烟儿等一等,爹和娘有话要同你说。” 邢岫烟只得站住了,邢忠朝篆儿一瞪,篆儿识趣:“老爷,我去沏壶茶来,给你和夫人润润喉。”转身出了门。 邢岫烟心里笑:还要喝茶润喉,这是要准备对她长篇大论了么? 屋子里彻底没了外人,覃氏上前握住邢岫烟的手:“烟儿啊,这么多年,家中虽然艰难,爹娘未曾亏待过你罢,从来没让你干过累活重活。” 邢岫烟道:“没有,爹娘对烟儿很好,烟儿不曾忘记爹娘的养育之恩。” 邢忠夫妇面色和缓,邢忠搓着手,道:“那个,听说,鸳鸯姑娘带了老祖宗赏给田庄之人的东西,其中有你的一份--” 这又来了,邢岫烟觉得心中疲惫,道:“爹娘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罢,烟儿不会过问。” 邢忠与覃氏对看一眼,道:“这--我们连东西都没见着,还谈什么处置。” 邢岫烟没明白:“爹娘这是什么意思?” 邢忠拍了一下大腿,对覃氏道:“我就和你说了罢,烟儿不是这等自私之人,肯定是言总管坑了咱们。” “爹,娘,这话怎么说?” 覃氏急急道:“今儿一早我们不是听说你得了老祖宗的赏赐么,于是我和你爹就喜滋滋地在家里等着,差篆儿去酒窖给我们告假。谁知道一直等到中午,肚子都饿扁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我和你爹想着莫不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就去了言总管那里,哎哟喂,你猜言总管怎么说。” 邢岫烟哪里猜得出来言泓的所思所想,眼巴巴地等着覃氏说出下文。 覃氏叹了一声,道:“言总管说老祖宗这赏赐是留给你的,其他人不能动。我就好言好语解释,我们是烟儿的亲父母,哪里算什么其他人。可是言总管还是冷着脸,说除了你本人以外,其他人一律不能动。” 邢岫烟心头一暖,老祖宗这是怕父母又动她的赏赐,留不下什么东西。自己说实话与老祖宗算不得亲人,老祖宗竟然会为她着想,实在是令她温暖。 覃氏看邢岫烟只顾发愣,有些着急,推了她一下,道:“我说烟儿,你怎么皇上不急太监急,那些是老祖宗赏给你的,可不能被言总管眛了去。” “娘,你多虑了,”邢岫烟道:“言总管在田庄十多年,一直很得老祖宗赏识,得到的赏赐不知道有多少,我那点东西入不了他的眼,他怎么会眛下呢。” 覃氏直着眼睛道:“那么他干嘛拦着我们。” “娘,应该真是老祖宗这么嘱咐过。” 邢忠哑然,覃氏道:“老祖宗为什么--”后面的半句话轻至无声,渐渐闹了个大红脸。他们上次把邢岫烟的赏赐几乎全部当掉了,难道这事情传到了老祖宗的耳朵里,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邢忠与覃氏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没错,讷讷无言,邢岫烟一转眼看到桌子上有两个颇为精致的礼盒,问:“这是谁给的?” 覃氏把礼盒收起来:“我买的,许久没有添置首饰了。”一点东西都没捞着,还送鸳鸯东西作甚,还不如自己用了呢。 邢岫烟不甚在意,道:“时候不早了,爹娘早点休息罢。” 邢忠夫妇相互看了一眼,讪讪地走开了。篆儿听到里面没了交谈声,才端着茶进来。 “老爷,夫人,姑娘,茶来了。” “大热天喝什么热茶!”覃氏在里屋闷声道。篆儿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们没得逞,朝着邢岫烟挤眉弄眼。 邢岫烟捂着嘴笑了,洗漱之后回到房间里铺纸研墨,提笔写信。给纹姐儿的信写得很快,问候她的近况,然后是对她新婚的祝福,一气呵成。而第二封信,却搁笔再三。 妙玉得罪了西宁王,贾府是否还会收容她,是个未知数。邢岫烟还是想劝妙玉离开贾府,到康平田庄来,但是妙玉的性格清冷,需要斟字酌句。这一封信,直写了半个多时辰,才放入信封。 篆儿把里外打扫干净,进来看到邢岫烟还在窗边坐着,托腮看向挂在窗外的淡黄色月牙。轻柔的月光照着她的侧颜,光华淡淡。篆儿不知怎么想起了神话中的嫦娥,笑道:“姑娘,你怎么还不睡呢?” “就睡了。”邢岫烟指一指书桌上的两封信,道:“明日辰时,你把这两封信给鸳鸯姑娘送去。” 篆儿脆生生应了,问:“鸳鸯姑娘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老祖宗离不得她。”邢岫烟回答。 篆儿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道:“我想给侍书翠墨和紫鹃她们带东西,不知道鸳鸯姑娘愿不愿意呢。” 邢岫烟道:“你明天亲自去问问罢。” “行,那我先把东西备好。”篆儿一推门,又急急出去了。邢岫烟的头发在洗漱中打湿了一点儿,这会儿正打散了晾着,还不能睡,她索性翻出妙玉送她的书匣找书看。上次她翻到了一本从来未听说过的《菩提酒经》,看了后面的跋才知道写书的是一位嗜酒的游僧,他喜欢喝酒,也喜欢酿酒,自创了不少新奇的酒,为所未闻,看得邢岫烟津津有味。 翻了许久,邢岫烟拿出一本破了一角皮的《庄子》。其他的书虽然古旧,好歹十分完整,只有这一本书有残缺。她随意看下去,意外地在《逍遥游》当中发现了一行小字:烨愿为鲲为鹏,遨游于天地大洋之间,飘飘乎,浑然忘我。 笔锋尚稚嫩,应该还是个小孩子,笔迹言语之间却已显出不凡的胸怀,不简单啊。不知这许多年过去,这孩子长大之后,有没有如愿为鲲为鹏,遨游天地大洋之间?邢岫烟感叹一声,慢慢看下去。 待头发干了,篆儿还未回来,不知道鼓捣什么去了。邢岫烟觉得困倦,径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