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瑶未曾想到,平静的生活里竟又多了一人。 那是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如往常一般。扶瑶和瑾娘留在药庐之中,长琴则外出看诊。 而一位身着青衣道袍的男子步履从容,踏进了药庐。 扶瑶在他进来的一瞬间,便抬眼望去。此人不过及冠之年,看似俊朗,可偏偏眉宇间那抹倨傲之色给人些许不适之感。 “阁下来此,有何事?”只消一眼,扶瑶就清楚她面前的男子并未有何病痛,但她只是含笑有礼地询问他。 青衣男子没有即刻回答扶瑶的话语,反而打量了扶瑶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在下乃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坛门下弟子——雷严。途经此地,听闻有位东方先生妙手回春,便想来指教一番。” 雷严的用词虽无不妥之处,但他的语气实在算不上温和,而是如同他的神情一般隐含傲气。 闻言,扶瑶倒也不生气,对她而言,雷严和瑾娘一样,都算是个孩子。她微微一笑,只对雷严说了,若他愿意,可留下等长琴回来。 然而,任凭瑾娘平日里如何故作老成,她亦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对于雷严这样的傲慢之人,她可做不到扶瑶那般的好脾气,便夷然不屑道:“东方先生的医术举世难寻,你不过区区一介门坛弟子,还妄谈什么指教。” “你……”雷严顿时就瞪着瑾娘,但她仅是个小女孩,他又怎可真的同她争执起来。于是,雷严拂袖而去。 扶瑶并未出言阻止,亦没有直接阻拦雷严的去路。她的目光在雷严的背影停留一刹后,便转向瑾娘,满是无奈,又是纵容的。 “沉香姐姐,别管那个家伙了。”瑾娘收起方才的娇蛮,立刻笑意盈盈地揽住了扶瑶的手臂。 待长琴回来之时,他的身后果然跟着雷严。 不同的是,雷严的脸上已无明显的倨傲之态,而是化作了尊敬崇拜。 扶瑶望了雷严一瞬后,又转而看向长琴,与他对视之间,无需言语,便已晓得。 看来,雷严已经为长琴的医术所折服。 瑾娘却是不喜雷严再次出现,她忍不住出言嘲讽,“雷严公子师从鼎鼎大名的青玉坛,怎么又屈尊来我们这间小药庐了?” 雷严被她的话一梗,神情凝滞片刻后,还是勉勉强强地回了一句,“东方先生的医术高明,在下自是想向他多多请教。” 瑾娘还想再呛他几句,扶瑶制止了她,“瑾娘,外头的草药是否该收起了?” 扶瑶轻声细语地说着,眉眼温和,而瑾娘又怎会不解她的言下之意。不得已,瑾娘撇了撇嘴,睇了雷严一眼,不再说话,只是朝他冷哼一声,就转身走向后院。 这时节,雷严倒是注意起扶瑶来了。他先前来此,口头上说是指教,实则不过是想比试一番,就并未在意旁人,除了那瑾娘不可理喻地兀自同他顶嘴。 扶瑶察觉到雷严的打量,但她没有介意。长琴却是出声提醒了雷严,“雷少侠,天色已晚,你该回去歇息了。” 雷严不再看扶瑶,反而忽然朝长琴作揖,言行恭敬,“望东方先生能应允在下的请求,我明日再来拜访。” 长琴未有所表示,雷严也不甚在意,他话音一落,便旋身离去。 扶瑶笑了笑,柔声道:“他想向你学习医术?” “小瑶猜得不错。”长琴的唇边扬起温和亲近的笑意,“他今日擅自来寻我比试,只不过见了我治病的手段,便已认了输,还说要拜我为师。” 扶瑶想着雷严的身份,便问:“他不是青玉坛弟子吗?” “青玉坛……”长琴停顿片刻,继续说:“两百三十年前,青玉坛曾以丹药炼制之术闻名一时,可惜,时任掌门以人与牲畜魂魄之力入药,此事大白于天下后,青玉坛为世人所不齿,日渐衰败。 “如今的青玉坛,盛名不再。而雷严此人在药理上颇有天赋,怕是不满青玉坛现状,才希冀于自身,妄想振兴青玉坛。” 长琴的语气平淡而缓和,可扶瑶好似隐隐感觉到他隐藏话语之下的漠然与嘲讽。 “他见我的丹药效力强于他人所制,便以为我有起死回生之术。其实这世间,哪有起死回生之药,只有贪生怕死之人。我亦不过是遵循他们内心的欲望,任凭他们自己选择。” 扶瑶看着神情平静的长琴,倏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她觉着他方才说的话,不像是随意的有感而发,反倒是真切经历过的感受。 而长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倒不急于掩饰,他只是浅浅一笑,温声道:“小瑶,从前的我,的确想过要令逝去的人起死回生,后来,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徒劳。幸好……我还是遇见了你。” 长琴的眼眸如夜色一般湛黑澄澈,其中含有深沉的情感,却又带着温柔的悲伤。 扶瑶猛地撞入他的眼中,便不禁拥抱住他。长琴抬起手,回应着她。 他所说的从前,应当是他与“扶瑶”之间的过往。她同他一起的十年里,她从未问过他的过去,因为她只想珍惜现在。而长琴亦是不曾提起过从前的时光,他不说,她不问,他们就这么过着,拥有眼下的时日。 可实际上,离别也许会来得很快。 她这一世的生命,这一世的陪伴,和长琴数千载的岁月相比,实在过于短暂。 扶瑶终究忍不住询问长琴,“长琴,你以后仍是想以渡魂的方式生存吗?” 她感觉到她一出声,长琴原本环着她身体的手便僵住了,随即,他慢慢地松开了她。长琴凝视着眼前的人,语气很轻缓,很柔和,“小瑶,你不喜我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吗?” 他的眼神却是暗淡无光,略带失意。 扶瑶摇了摇头,犹豫过后,她依然说了出口,“长琴,你就没有想过,我离开之后的事情吗?” 长琴的心有须臾的停滞,他的面上并不显,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会寻你,等你。” 这一世结束,他可以等她的下一世。只要她还记得他……就算她如同这一世般不记得了,也无所谓。因为,扶瑶一直都是扶瑶。无论历经多少世,她亦不变,始终会变成他记忆中的她,纵然她的容颜已改。 闻言,扶瑶没有长琴想象中的欣愉,她并没有掩藏自己的迟疑和担忧。难道,从前的那个“扶瑶”不曾告诉过长琴,她是来往于不同世界的魂魄,不可能会一直存在于这个世界。 “你从未想过轮回吗?”扶瑶紧紧地盯着长琴,问。 长琴微微一怔,似是不解于她此时的问题,但他仍旧回了她,“小瑶,我已不想轮回。一旦进入轮回,过往的所有,将如烟消云散,那我……亦再不是我了。” 他的眉眼低垂,像在回忆着某些时光。 “即便,你以后再寻我不得,也要带着千年的回忆继续生存吗?”扶瑶继续追问。 她其实不应该去影响长琴的选择,可她知道,长琴根本就无法放下,当他失去后,他会沉湎于美好的回忆,却又再找不回那样的过去。他拥有着长久的悲痛孤独与短暂的欣喜愉悦,她害怕他终有一日,会承受不住。 究竟是承担一世接着一世,没有千年苦痛悲伤的孤寡之命好一些,还是遭受数千年的孤独痛苦与享有短暂的幸福好一些? 扶瑶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选择,哪一个对长琴更好。 “为何这样说?”长琴心有不安,连忙问道。他以为只要继续等待,便能再次遇见她,哪怕再漫长的岁月,他都能承受。 “我……并不会一直在这个世界的,长琴。”扶瑶不希望他永无止境地等待着,她不知道从前的“扶瑶”为何不告诉长琴这一点,可现在的她觉得,他应该知情。 长琴听了扶瑶所说的话,只觉心头一颤。他甚至想如从前那般,无论用尽任何手段,都要留住她。但他忍住了,拼尽全身的力气,他隐藏起自己心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欲念。 “我知道了,小瑶。” 出乎意料的是,长琴显得很是平静,反而淡淡地笑着,目光温和。他轻声说着,“倘若如此,那我们便好好珍惜这一世的时光。” 扶瑶并不清楚长琴心中的想法,但他若真是如此想的,也好。 后来,长琴竟真的应允了雷严的请求,教习他丹药炼制之术。见此,扶瑶不欲多言。而瑾娘与雷严时不时反唇相讥的场景,倒给他们平静的生活增添了些许活力,显得热闹了点。 直到,扶瑶作为叶沉香的生命走到了尽头,长琴亦未曾有何不妥之处。 那时,瑾娘已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江湖地位,暗中培养隐藏于武林中的势力——千红阁。而雷严成了青玉坛最为年轻的武肃长老,辅助门派掌门,使青玉坛开始呈现中兴之态。 长琴一直抱着扶瑶,即便她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他也没有松开半分。 他低着头,注视着她这些年来始终不变的容颜。又是十年,她便已然离他而去。他还未寻到将她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方式,她就走了。 但是,这亦无碍,他终究会寻到法子,让她再也不离开。 屋外忽而传来轻微的声响,长琴神情一敛,却是终于将扶瑶的身体松开,轻轻地置于床上。 “你来了。” 雷严一推开门,便听到了长琴清冷的声音。他的目光在长琴脸上逗留一瞬,便转向好似只是在安静沉眠的扶瑶。 很快的,雷严就收回自己的视线。他隐隐知晓,长琴那个试图逆天而行的想法。可他并无半点反对或惊恐之意,反而很是期待。 长琴没有看雷严,只是缓缓地行至门边,抬眸望着天际的皎洁明月。旋即,他的神色变得有些迷离,他不知想到了何事,便蓦地一笑。 他一定会再见到她的,即便上穷碧落,下至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