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
闻人栩永远闭上了眼。
临死前,他向容岑剖白——
“我真的,看你就像天,而我则是那地里扶不上墙的烂泥。”
向她传达自己因为她才有的毕生心愿——
“活下去,往上走,站到皇权之巅,须得有人代这亡灵数万,笑看那盛世繁华!”
承宣四年,八月十七。
宫廷巨变,史称盛州事变。
和亲明昭公主,携南浔援兵三十万,返京救出圣驾。
钟建庭伪装南浔军,肆意屠杀百姓,妄想挑拨两国交战,罪孽深重,行五马分尸之刑。涉事军卫流放北境开矿,其余将臣悉数抄家入狱,待秋后问斩。
经此一战,丞相府上主仆全部死绝,满门忠烈,被加封镇国公爵。但空有爵位无用,人死不能复生。
闻人氏唯有和亲队伍中的闻人姝,幸免于难逃过一劫。她因而被封为安宁郡主。
新帝下旨,京都免税三年,又嘉奖功臣,封官加爵,抚恤难民,安置死者,发放赈济银粮。
因明昭公主力挽狂澜,功绩显赫,被荣封为护国公主。帝王体谅她劳苦,特允留京休养三月,于十一月廿六再出发。
众姐妹便又齐聚长乐宫,只是少了闻人姝与容岑。
两人都在忙丞相府及闻人栩的身后事。
说来其实两人的母亲旧交甚笃,闻人夫人曾对落魄时期的皇贵太妃陆氏有过施恩,后来陆氏进宫为妃回报闻人家许多,两人也自然而然结缘交好。
闻人夫人本是不愿自家老爷与容岑沾上关系,事关夺嫡站队,她必然得支持陆氏所出的容祝才对。后来容岑登基,她也不赞成儿子与她深交,但无奈自家儿子那德行惨不忍睹,怕是只有容岑能在他身上挑出像样儿的点。
容岑带他走上正道,教他为人处世,鼓舞他做个于国于民有用之人,虽然她不愿意儿子舞刀弄剑上战场杀敌,但不得不承认容岑出发点是好的,尤其是得知对方竟是女儿身,她心中对容岑的抵触自女帝治世后慢慢消解。
直到真相大白,容岑竟是陆氏亲女,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想过对女帝对明昭公主道个歉,但没想到一切都晚了。
丞相不愿成为掣肘,她亦是,他们的儿子要死也是为救百姓而死,而不是向乱臣贼子投降。
丞相府经过清洗已经焕然一新,但容岑好像还能看到满地血水,腥臭难闻的铁锈味漫入鼻息间,令人欲呕。
厅堂是停放的三具金丝楠木棺椁,上首放置三个牌位,前来吊唁者甚众。
偏院废弃的古井旁,容岑郁郁寡欢,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情绪里。
“我做错了吗?”她眼神迷茫地喃喃。
她还不至于众叛亲离,但太后和陆氏让她产生全世界都在围剿声讨她的感觉。
江允看破,低声安抚道:“你并没有被世界围剿声讨,都是你的错觉。至多是他们拉帮结派妄想扳倒你。但那只是因为你足够强大,强大到令心术不正者畏惧,所以他们才狗急跳墙群起攻之。”
“原着中的他,这一战……会平安无事的,对吧?”容岑声音哽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她抬头望着天,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燕骁说,陛下莫哭。
他已经到了天上,如果看到她哭,也会心痛的。
“嗯。他一直活到了天下大一统,新朝大盛建立。他隐姓埋名四处游历,为你看遍先祖夙愿中的如画江山。彼时山河无恙秀丽如画,人寿岁丰万世太平。昭和十九年,正值壮年的他不甘孤寂无挚友,遂自尽于你墓前,临死前告诉你:盛世如君所愿。”
“为我?”
“原着中你死了,他得代替你和数万亡灵看那盛世繁华,于是他拼命活到了最后,只为对你的承诺。而现在你好好的活着,你可以自己去看甚至你有机会亲手打造那盛世繁华,所以他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活着了。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至,此消彼长,这是命数。”
“何来命数?”容岑从不信命。
“与西凛那场亡灵数万的战役中,你不惜以身相护将他从埋骨地救了出来,你帮他逃过了这一劫,可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下一劫,整整九九八十一个劫难,即便你福泽再深,即便他命根再硬,也在劫难逃、必有一死。”
“我活着,他就得死?这是什么道理?”
“一命换一命。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事实残酷,天道无情。
“大胤需要收故州、御北丘、击东离、退羌蛮,于是诞生了闻人栩。”江允换了一个角度,开解她,“他愿意守你无忧,你无需过于自责。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要好好活着,你得把他的那一份也活出来。”
“可是……从来没有谁是必须要为谁而活的。”容岑双唇颤抖,“早知他会死,我情愿不选择活。”
剧情到底还是影响了她的判断。如果她不是事先知道自己会死于和亲路上,为规避祸端才留闻人栩在城里……那他就不会……
她钻进了牛角尖里走不出来,他亲手帮她锯断牛角尖,可她却不愿出来。
可逝者安息生者如斯,沉湎其中只会是一场空悲切。
江允便和她细细说原着中闻人栩的后续经历,告诉她,闻人栩活到了男女主大一统,他后来也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她死于大胤,而大胤已亡,他私仇已报,天下姓什么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夙愿,所以他才自请征战四方,化为男女主的利刃,最后代替她看遍了盛世。
闻人栩想着她的夙愿,一刻也不愿停下,他怕他控制不住沉溺在悲寂之中,可是偶尔午夜梦回,还是会忆起从前她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时眉头紧锁,耳畔似乎还在回响着她铿锵有力的那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唢呐响起,凄惨的哀乐声声入耳。
容岑站起身,闭目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军卒葬沙场,女儿殉江山。”
她想亲自送闻人栩最后一程,但她无法做到情绪正常,她一看到牌匾,看到棺木,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群,想到这是为他举办的丧礼,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她会疯的。
所以,她躲到这个角落。她是个胆小鬼。
那么一位有将相之才的伟大人物,不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是为她而死。而史官寥寥几笔,平淡勾勒,便将其载入史册——
“佑宣元年,救驾而卒,未婚无子,绝,举国悼之。”
几个时辰之前,对方还欢喜送她出嫁,短短之间,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悲惨落幕……
“是我将他带上了这条不归路,亦是我带他入了这场必死局。”
“是我,亲手……将他推向了死亡。”
“我才是杀害他的元凶。”
容岑日日以泪洗面,双眼红肿,埋在江允怀里,她现在极其依赖他,可能是受过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吧,连睡觉也要紧紧抓着他的手或衣裳。
闻人栩死了对容岑打击很大,这两人算是互为知己伯乐,差不多可以把命交到对方手中的那种交情。他死后,容岑自虐式地反复问江允,原着中他的结局,她陷进去很久就一直想象着他本来的结局以及各种假设,他如果没死,他以后应该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