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翠羽吟 梦醒寻痕访踪 但留残星挂穹 新出场: 姚虎 余和云家家仆,姚顺之子 黑衣死士若干 庆余官道上,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马夫穿着粗布衣裳,普通的打扮却难掩眼中锋芒。 外表普通的马车,内部却是极其舒适的。松木板之上铺着羊毛地毯,羊毛地毯之上又铺着一层棉絮,棉絮之上还有一层锦缎。卧在华美锦缎上的人穿着却是寻常人家的粉绿色衣裙,发间只插了一只木簪,上面刻着云纹。 在她身旁有几个不易被发现的暗格,里面放的,大概是能让这位年轻姑娘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资本。也许还有一些对过去生活的纪念。 马车一颠,如鸦羽般的睫毛动了动,接着,一双极其灵动的眸子睁开了,光彩流转,宛若熠熠生辉的夜明珠。 光凭这双眼睛,我们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还在云府的大小姐云华裳。 华裳睁开眼睛后,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娘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安魂香,趁着她昏迷的时候把她送上了马车,大概是要去那个羲和山。 羲和山,商氏和云青柏相识的地方。难道云府在那里新修了别院,她还不知道? 华裳小心地将头探出,外面的景色一成不变,一条静静流淌的河,高耸蔽日的各色树木。她缩回来,心中犹疑着,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商氏的安排。 她想了想,用手在角落处摸了摸,撬开了一块木板,手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拽出了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包袱不大不小,正巧装了几套时下换洗的衣物,几件平时爱戴的首饰,还有一小袋子碎银。 华裳似是不甘,手又往里面探了探,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凤沼软剑。她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用手在腰间摸了摸,见那两枚玉佩还在身上,便放心下来。 那两枚玉佩一直都在,只不过挂在了外裙和中衣之间。刚才被华裳压在身下,现在想起还觉得有点疼呢。 既然马车上的暗格和云家的相同,那她大概中途没有被别人截走。她扬声叫道:“停车!” 马车慢下来,过一会停在路边。华裳跳下车,不是很意外地看到了姚虎。 姚虎是云府管家姚顺的儿子,武艺不错。他平时会给自己的父亲打打下手,干点小活。 “姚虎,这是要去哪?” “画书,不是你要回老家看爹娘吗?”姚虎有些不耐烦地说。 “画书……”华裳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你看看我到底是谁?” “画书,要不是云娘体恤你母亲病重让我送你回去,你以为我愿意送你吗?”姚虎不客气地说,“别废话了,快上车吧。”他快步回到马车上,拿起鞭子。华裳觉得不对劲,但还是爬上了马车。 这件事情不对,很不对。她怎么一下子会变成画书呢?她拔出凤沼软剑,在剑身上映着的……不是她的脸!她又用手在颈上摸了摸——果然,有易容的痕迹。 把她悄无声息地送走,以一个丫鬟的身份——果然好计谋!可为什么这计谋要用在她身上……她是她的女儿啊…… 不行,她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华裳下定决心,她要回家!等到天色暗下来,她背上包袱,把软剑别在腰间,又借着不远处瀑布的落水声,跃下马车,在草丛里滚了几圈,撞在了一棵结实的树干上。 华裳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揉揉自己疼痛的胳膊。天色已晚……她只顾着逃跑,竟没想到晚上要如何过夜。荒郊野外的,能找到借宿的人家吗?二哥曾吓唬她说,晚上树林里会有吃人的恶狼,专门挑她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下手。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定了定心神,她紧握剑鞘,心里想着还是去河边找点水喝再说别的。于是她循着水声在密林中前行。 光线变得越来越暗,密林间也越来越寒冷。华裳跺跺脚,用发凉的右手从包裹里掏出梅花缀珠华胜。上面缀着几颗不大不小的夜明珠,平时看着毫不起眼,这时候却能有大用处。 娘是想到了这些特意准备的吧?华裳苦涩地想。她离开的那个家还能回去吗?如果拒绝被安排好的命运,又能去哪里呢? 与臣哥哥……华裳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想到了那个她曾日夜呼唤、现已成为禁忌的名字。 想到他的温润,想到他的亲厚,想到他的叮嘱…… 想到他的无情离去。 华裳眼睛微湿,赶紧眨了眨向前看路。以后如何,明日再说吧。现在,她要先去河边,然后找个地方过夜。对,先去河边。 她强打起精神,借着夜明珠的微弱光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就在要到河边的时候,一个冷酷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这边没有,继续搜!” 不知是敌是友,华裳忙躲在一棵树后,一手捏着华胜,一手搭在剑上。 来者十余人,皆着夜行衣,用面巾遮住面容。脚步轻便,身手矫捷。华裳不敢出声,屏住呼吸,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若真如那侍卫所说,车上的仅是位丫鬟……” “哪来那么多废话!” 马车,丫鬟……侍卫?她刚跳下马车,姚虎驾着马车应该也不会走太远。莫非他们口中的侍卫是姚虎?那名丫鬟岂不就是她?看他们搜捕的架势,总不会是要邀请她去喝茶做客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华裳想起了以前许夫子说的一句话。就连那个神出鬼没的花隐蓉不是也说,打不过就跑吗? 可问题是,她跑的了吗?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呢?心思转了几转,她蹲下身,先躲在了草丛中,静观其变。 “主人,找到一支玉簪!”不远处传来邀功的声音。华裳的心一紧。这玉簪大概是她拿华胜的时候掉出来的。想不到这些人的眼力这么好。 “好,那丫头肯定还没跑远,接着搜!” 华裳猫着腰往河边走去。她的水性还不错。对岸有几处亮光,如果能游过去…… 只是以她的身手,走了没几步便被发现了。接着一记飞刀擦过她的左肩,她身子一晃,跌落入河中。 这条河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舒缓温柔。当冰凉的感觉席卷全身时,华裳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致命的事—— 她当时跳下马车,是因为瀑布的声音很大可以掩盖声音……瀑布…… 就在前方! 河水湍急,华裳在水中扑腾了几下,失重的感觉如约而至。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毫无缘由地略过与臣的微笑。过了几秒,她重重地拍击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消没在黑暗中。 这么一拍,华裳的头一痛,接着因为惯性沉入水底。水挤压着肺中的空气。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似乎有一名女子的声音在游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琬儿,琬儿…… 那人的声音那么温柔亲切,那么熟悉,熟悉得让人忍不住亲近。 琬儿妹妹,琬儿妹妹…… 是个男孩的声音,会是与臣哥哥吗?眼前有阳光突至,华裳皱眉,冬日的阳光却还是那么煦暖。有朱红的宫墙和金色的殿宇…… 华裳挣扎着睁开眼睛。确实有刺眼的阳光,还有一个人守在身旁,是个女子。 带着英气的素颜,赫然是一别数日的徐淑清。 “徐……水”华裳声音嘶哑地说。她想起了自己已经易容,已经不是那个余和云府众人呵护的云娘,更不可能再叫她“徐姐姐”了。心中划过一丝伤感。 徐清秋很快端来一碗水。华裳坐起来接过,觉得自己一动浑身都在痛。徐清秋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徐娘可认得婢子?” “一乔说你是云府的丫鬟,说是以前见过面,”徐清秋坦诚地说,“你刚落了水,还是多休养为好。某就不多打扰了。” 清秋没有认出她?华裳抬手摸了摸脸,发现脸上的面具并没有因为沾水而露出破绽。她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粗布衣裳洗的发白,还真是丫鬟仆役穿的衣服。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手摸向了腰间——玉佩不见了! 下马车的时候还在,落河之前都是在的。在河里的时候呢?华裳忍着焦虑不安,冷静地回想起来。宫绦是特制的——极细的金丝银线,外面织就着彩色冰蚕丝。怎么会断?怎么会丢? 上岸后呢……华裳懊恼。刚刚清秋在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问,现在却着急起来。如果是清秋几人发现了玉佩,那就不会认为她是云府的丫鬟了。肯定不是他们…… 事情毫无头绪。华裳喝下水后,又缩回了被子里。跟着清秋一乔他们,倒也不用担心衣食住行的问题,只是她突然有点想云府、想父亲阿娘了。娘执意把她送到羲和山,到底是为什么呢?娘讨厌赵一诺,又是为什么呢? 毫无头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华裳索性一件也不想了,安静度日。她住着一件单独的客房,几天下来就看到了淑清一次,一乔和一诺连影子都没露出半个。她也不去想他们在忙些什么。淑清让人送来了她的凤沼软剑和华胜,说这是找到她时在她身边的。 既然能系着剑,攥着华胜,为什么不能把玉佩留下呢?除了相半九年的记忆,与臣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无影无踪,如同昨日的温言笑语。 消沉了两天后,华裳终于觉得应该出去走走了。她那间房不临街,很僻静。喜欢看热闹的天性驱使着她出趟客栈,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带着凤沼软剑,又带了些碎银准备买小贩手中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准备出门去了。阳光驱散了在她身上笼罩数日的寒冷,照得她暖洋洋的。 只是好景不长,没迈出门就看到了急急走来的一乔。 “婢子见过公子,多谢公子搭救之恩,”华裳行礼,声音与以往不大相同,“公子为何事如此匆忙?” 一乔只当她是个丫鬟,没了以前的嬉皮笑脸,两人生疏了许多。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大哥的腿疾又犯了,我去买些药来。”他的手上提了几包药。 “赵公子有腿疾?”这是明知故问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宿疾了,”一乔说,“你去吧,不用管我们了。”说罢他继续向前走了。华裳呆在原地,咬咬嘴唇,最终追了上去。 “婢子会些医术,”她诚恳地说,“请让婢子去看看吧。” “如此也好,”一乔勉强笑笑,“多谢你了。” 两人一同走到了客房门口。这间客房在华裳房间下面,外面有园林小景。很适合一诺这样安静的男子,却不大适合华裳。 一身白色中衣的赵一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衾。 “大哥刚喝了药,睡下了,”一乔说,“你去看吧。” 华裳顶着两人的目光走向床榻。素白纤细的手指搭上了一诺的手腕。脉搏正常有力,没有一丝异常。 “公子的腿疾,是自小就有的吗?”她开口问。 “不是,”清秋的声音清冷,“他以前被别人暗算过。之后就一直腿脚无力。” 症状是腿脚无力?华裳心里微微一动。 “婢子才疏学浅,并未看出异常,”华裳说道,“不过我家小姐也曾有过肢体无力的状况。那药方婢子还记得清楚。不如婢子写下呈与二位。若与公子的体质相合,用下也无妨。” 见一乔与淑清同意,华裳寻来笔墨写下药方,呈与一乔,又道:“药汤服下后一个时辰,辅以针灸,效果更佳。” 当天一乔就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看了那药方。没想到那名老大夫对药方赞口不绝,说是开药之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华裳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名婢女,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也不好,加之队伍中还有名病号。她就主动请缨去照顾赵一诺。一乔允了。清秋无言,晚膳后却找了个空子把华裳唤来。 “画书,你的药方很有用,”淑清谢道,“也多谢你照顾一诺。大夫说,他明日就能下床走路了。” “那真是太好了。”华裳露出笑容。 “这几日事务繁杂,我还没问你,那日你落水——” “前几日婢子告假去探望病重的母亲,在路上突遇劫匪,不慎落入水中,”她起身拜谢,“多谢娘子——” “好了,你起来吧,”清秋将她扶起来,“你要谢的人不是我。来,你坐下。” 看着她的笑容,华裳心中抖了抖。 “一诺的病本不会复发的,我们出发的时候带了足够的药,但是我们遇上了你,”淑清锐利的眼神扫过来,“你在水中泡了几个时辰,身体极为虚弱。一诺把他的药都让给你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他对旁人一向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赵国公是军侯出身……一诺的娘去世了,他又失了武功,处境很是艰难。这些年虽然情况好了许多,但他身边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看着清秋眷恋又决绝的眼神,华裳无端地想到了阿娘商氏。那一日在居裳阁,商氏的目光也是如此。 “我瞧着你是个手脚伶俐通情达理的人儿,先前又在云府服侍在云小姐身边,通几分医理,”淑清的目光温柔得令华裳觉着危险,“若是有你这么个人在他跟前,我也能放心了。” 华裳吓得说不出话了。待她能开口,说话断断续续:“可是,你——你对公子,难道?” “我心系于他,却终究无缘于他,”淑清幽幽地说,“今日刚从余和传来消息。云二娘病逝了,真是令人惋惜。我想着你是她的侍女,如今也没有去处,不如跟着我们去江宁吧。” “云二娘……病逝了?” “是啊,那么欢喜灵巧的人,”她叹气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挽留你。你若执意回去,我也不拦你;你若想留,明早来找我们便是。” 云二娘,病逝了……可她,还活生生地坐在这里。阿娘定是以为她已经不在了……她心中生出一阵孤独。要怎样才能让阿娘知道,自己并没有死于乱刀之下? 似乎暂且去江宁避一避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江宁中一定会有云家的商铺。到时候只需求助于他们。华裳在心中盘算起来,最终下了决心。 第二日清晨,赵一诺一行人已打点好行囊,要备车上路了。清秋等了再等,却没能等到华裳。直至出发,华裳才出现。 “婢子画书,愿随公子。”声音清丽。 清秋松了口气,含笑看向一诺。一诺微微扬眉,并未说话,转身进了马车。 “不过多个人而已,就当是带了个侍女罢,”清秋说,“你进马车里去罢。” 华裳脚下顿了顿,还是上了马车。一乔与清秋在外骑马,一诺和华裳坐在马车里。 这辆马车的舒适程度不比华裳上次坐的那辆差。一诺外披貂皮大氅,静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再配上他清贵淡漠的容颜,华裳一时竟呆住了。 这是第二个差点让她看得流口水的男子。真是秀色可餐呀。 赵一诺周身散发出“闲人勿扰”的气势。华裳知趣地找了个离他最远的角落坐下,对着窗外发呆。 华裳看景看得无聊,也尝试过与一诺说话,比如—— “公子,多谢救命之恩。” “公子,你找到我时有没有看到一枚玉佩?那是云娘赠给我的。” “公子,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一诺都未搭理她。这让华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她索性心一横,坚定地把脸转向窗外,权当车内只有自己一人了。 就在她放弃与一诺交谈的时候,一诺竟然开口了,不过眼睛并未看她:“你待在我身边,暂且唤作‘耐冬’吧。” 耐冬——耐寒冬,等来春吗? 他说完眼神又转回了书卷上,似乎对华裳的兴趣只限于她的名字。 华裳想到自己现在只是个丫鬟,只咬牙说了声“是”,然后继续去看她的景色。 听淑清说,赵一诺以前从未使唤过丫鬟,这倒让华裳吃了一惊。华昭有两个通房丫鬟;而与臣身边,以前也有自己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书童。 也许是从未用过丫鬟的缘故,他并不怎么使唤华裳。华裳也乐得自在。她每日在马车上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到了第三日,华裳终于又忍不住了。她开口道:“公子整日不说话,难道不闷吗?” “耐冬整日不说话,现下突然开口,是闷了吗?”他悠悠说道。 “公子今日怎么说话了?可是感觉好些了吗?”华裳找补了一句,尽力符合自己现在的身份。 “确实好些了,”他说,将手中的书卷放下,“多谢耐冬关心。” 华裳并未从这句话中觉察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兴致勃勃地说:“既然好些了,马车里也这么无聊,不如我们来聊天吧。” “耐冬想聊什么?” “既然我现在是你的丫鬟,总归要了解自己主子的喜好的,”华裳笑眯眯地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公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或者嗜好?我——婢子知道了以后,也好服侍公子。” 一诺清澈的眼神凝视着她,脸上滑过一丝笑意:“我喜欢安静,不喜欢旁人打扰。” 华裳被这句话噎住了,但很快又厚脸皮地凑上去:“还有什么吗?” “除此之外,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他平淡地说。 “怎么可能没有呢?比如说点心啦、书籍啦、美人啦。你总有喜欢的歌姬舞姬吧!” “一诺平日并不去风尘之地,”一诺说,“轮到耐冬说说自己的喜好了。” 华裳一愣,旋即说道:“我最喜欢的点心是鸿福楼的桃花晶糕,最喜欢的食物是胡饼,最喜欢的花是桃花,最喜欢做的事情是看戏班的话本——哦,我还喜欢在城里四处乱逛、四处看热闹。我最喜欢看余和城里几位风流公子争着向花魁献殷勤。”想到那情形,华裳忍俊不禁。 “公子若是无事,婢子就为公子讲几个话本吧。”华裳提议,见他没有反对,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余和戏班的经典话本——《汤山有花名令羽,花落谁家未可知》。 这话本流传了数百年,却仍经久不衰。话本讲了一名奇女子令羽与几位公子的爱恨纠缠。华裳这几年没少看话本,加之自己的悟性不错,讲起来更是眉飞色舞,原先的三分惊险愣是给说成了十分。 “话说数百年前,一个风声鹤唳的夜晚,一名白面书生正在赶路。进了汤山,他忽然迷了路,在林间瞎转起来。这时……” 一诺在旁边静静地听她讲话本,这让她很意外。嘴上顿了顿,她继续讲下去。从白面书生玉公子在汤山初识令羽,一直讲到了玉公子原是世家之子、令羽以身相许。 在讲到玉公子组织义军、令羽在身侧出谋划策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华裳一掀帘子,车外打打杀杀的声音传了进来。 按理说,像赵一诺这样的贵公子出行都应有侍卫的。可和他同行的赵一乔和徐淑清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自保绰绰有余;就算是加上不会武功的赵一诺和三脚猫华裳,也是足够的。于是华裳看到,一诺未曾把外面的打杀放在心上。 这时她突然想到阿娘说的话。她说,赵一诺本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可他现在……华裳看向对面的清贵男子,心中只留下一声叹息。 心刚刚安定下来,就立刻有坏事发生了。拉着马车的那匹马不知为什么受了惊,撒开蹄子向前跑。华裳没坐稳,因为惯性一下子撞向马车后壁。 一诺拽住了华裳的手臂。“小心。”声音低沉。很快,手松开了,好像不曾碰过她一样。 马像疯了一样往前跑。在这种情况下,华裳连脸红都来不及。 “不能在马车上待下去了,”一诺冷静分析道,“我们走上了岔路。前面是山路,很不好走。我们很有可能被甩到谷底。” “我们跳马车吧,”华裳果断地说,“你——可以吗?”她突然想到一诺腿脚不便。 一诺默然。华裳把这当成了否认。 “我去把马和车分开,”华裳抚上腰间的软剑,“你在这里别乱动。”说完她不顾一诺诧异的眼神,冲了出去。 家里的车夫曾教过他们怎么修马车,自然也教过他们马车的结构。那时与臣看得很专注,她也看得很专注。只不过与臣看的是马车,她看的是与臣。 如今,我们的华裳只能凭借三脚猫的水平勉强一试了。 幸运的是,凤沼剑虽然砍木头有些屈才,但还是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不幸的是,虽然车与马分开了,可车速太快,眼看就上了山路。前面有一个转弯,他们这样直冲过去,必死无疑。 华裳不知是喜是忧,只好缩回马车。“太晚了,我们必须要跳车,”她告诉一诺,“不如我背着公子吧。我以前跳过马车,也算有点经验。”她语气真诚,设身处地地为一诺着想。 一诺听了,嘴角弯了弯,说道:“好。”看那架势,似乎要把身家性命都交到华裳手上。 这让华裳感到紧张。她把凤沼软剑别回腰间,勉强将一诺背在身上,纵身一跳。 还未落地的时候,华裳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哪里有背着别人跳马车的呢?那不成了垫背的嘛!她回想起一诺的表情,似乎……他早就知道? 与其说是她背着一诺,不如说,一诺把她护在了怀里。 护在了怀里…… 他们在地上翻滚了几圈。一诺的手臂紧紧地圈住她,让她挣脱不出。华裳听到一声闷响,身体颤了颤,接着,他们停下了。 华裳挣扎着起身,发现这是一处斜坡。一诺刚刚撞在了树干上,这才停了下来。她又连忙蹲下查看一诺的状况。 一诺的情况不太好。他侧卧在地上,低喘着气,外袍破了几处,粘着草屑和碎叶。 “公子,公子,”华裳摇摇他的肩膀,“你还好吗?” 他微微点头,却在华裳放下心来的那一刻,咳出了血。华裳的心一沉。在她的认知中,咳出血一般都是严重的内伤。略微一想,她把一诺扶起来,让他的身子靠着树干。在心中默念了数遍“救人要紧”后,她脱了几件衣物盖在了一诺身上。 她身上的衣物是她落水那日的——淡绿色棉布上衣,系藕色裙,加鱼肚白外半臂。现在,这些衣物都盖在了一诺身上,华裳就穿了白色的中衣。 等一诺意识清醒过来时,身上的衣物已经盖好了。他略带惊诧地看向华裳,见她只穿着中衣,立刻移开了目光。 “这里离路并不远,我上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两人。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华裳因为羞赧低着头,声音却很坚定。 “等等,”一诺出声叫住了她,“你扶我一下,我还可以走。” 华裳愣愣地看着一诺叠起那几件衣物,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然后把衣服递给她。即使树木茂密光线微弱,华裳的脸还是慢慢的红了。那面具极薄,连脸颊发红都能看得出来。 华裳接过衣服,一诺看样子想转身。可他还未转过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了。 是清秋和一乔。 华裳的脸,不可避免地变得更红了——简直要和手中抱着的衣裙一个颜色了。 这天的事,所有人都没有再提及;可这天的事,也深深地印在了每个人的脑中。四人心思各异,但华裳的心思大概是最简单的。 “这真是太丢人了,”她想,“云华裳啊云华裳,你以后做事不能长点脑子吗?要是做不成赵一诺的丫鬟,你就真的要去露宿街头了知道吗?” 华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放着好好的富家女不做,偏要来做别人的丫鬟。她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三人会不加防备地带着自己这个“小丫鬟”。 不过,确实也不需要防备她什么。论武功,她打不过一乔;论谋略,她比不过一诺;论美貌,就她现在这副画书的面具,估计连青楼都不收。 唉。她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丢下月色转身回屋了。她现在的任务是照顾因她负伤的赵大公子。 等到她磨蹭了半天到一诺的房间时,他已经睡下了。一诺应该是个正人君子;就算不是,她的三脚猫功夫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华裳胆子大了很多。她擅自搬了个矮凳坐在床榻前,胳膊撑着头,光明正大地欣赏着令她垂涎的睡颜。 一诺的面容清隽,但比起与臣来还是差了一些。与臣的眼睛更加狭长,嘴唇更薄,脸颊也没有一诺这样圆润。还是与臣哥哥好看,华裳默默评价。 不过与臣哥哥的脸,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很小,有个男孩将她抱在怀里教她说话 “玉、玉——玉石的玉。” “玉、玉——哥哥!” 华裳已经陷入梦境,并不知道自己睡着后发生了什么。她的身子一歪,指尖轻轻滑过一诺的脸,然后搭在了他的肩上。 窗外,月薄如织,夜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