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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幕 太清引

唐国通和二年四月卅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史称“西楼之变”。后世各类史书对此众说纷纭,语焉不详。    在唐国史官笔下的西楼之变中,晋国客使陈雨垂涎广陵长公主美色,长公主不从,陈雨一怒之下重伤长公主,将长公主的未婚夫赵一诺推下西楼。长公主回未央宫养病,赵一诺落水莫愁湖旧疾复发,晋国客使陈雨畏罪潜逃。    而西楼之变到了晋国史官笔下,变成了另一幅模样:南帝欲挑起事端,心机颇深的广陵长公主与未婚夫赵一诺联手陷死客使陈雨,却对外宣称客使外逃。    西楼之变真实的经过已无从知晓,但它的结果和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一日之后的早朝上,唐帝李珏以近乎强硬的态度连下三道旨意。    其一,广陵郡长公主李琬体弱,重回未央宫养病,婚期拖后;    其二,靖国公徐慎之年老,赐千金,准其告老还乡,其职由左金吾卫上将军舒若飞暂代;    其三,命赵国公赵阳即刻出发,镇守信阳关。    死谏未果的大臣们这才发现,平日那个肯耐着性子听取采纳他们各种谏言的年轻皇帝一意孤行起来无人可挡。有不少人想起了去年夺嫡之乱中血溅长乐宫,不寒而栗。    而后的几个月,又陆续发生了两件事,看似与四月卅日西楼之变毫无关联。    因亲疏有变,不问红尘数十年的晋陵大长公主减食邑七百户;靖国公嫡长女徐清秋以忧死,赐号“永阳”,以郡主之仪下葬。    西楼之变中,晋国客使下落不明,晋帝石睿借机出兵南下。赵阳镇守的信阳关首当其冲,沦为地狱。通和二年八月初四,信阳关最终被攻破,赵阳身死。次子赵一言任统帅;长子赵一诺出任监军。    而晋国的主帅,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晋国慕容氏平反昭雪,慕容征之子慕容宇辰率兵前往战场。通和四年,这场战争以晋国拿下信阳关、唐国攻占襄阳城为终。战争结束后,赵国公嫡长子赵一诺以丁忧去职,上欲诏夺情,未果,予宁一年,婚期后延;嫡次子赵一言袭爵,镇守江北。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又是一个无用的轮回罢了。    四年后,东海羲和太清宫。    太清宫坐落在君峰之下,三面环山,面朝东海。松涛与海涛交织在一起,似能滤去世间一切喧嚣与烦恼。    太清宫的主人名甘渊,年二十六,入主太清宫不过六年。相比起上清宫已生华发的遗玉和太和宫满脸皱纹的甘华,太清宫甘渊真的算是个年轻人,且还是个很养眼的年轻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一身永远都纤尘不染的白衣,一把琴声悠远的焦尾古琴,在羲和山上仅此一人,绝无二家。    在羲和山,太和宫甘华负责带孩子,上清宫遗玉负责一众精神矍铄的长老,而太清宫负责在每一代中挑选商氏少主,也就是云间堂少主。    外人只知云间堂,不知羲和山,更不知商氏。其实这三者差不多是一回事——云间堂在羲和山玉清宫,执掌云间堂的一直是商氏族人,下辖羲和九宫八主七十二司。    云间,取其虚无缥缈、游居四方之意。云间堂大名在江湖上无人不知,但其中有很多都带些玩世不恭的意味。比如,上清宫的某位长老打造出一件绝世兵器,宫主遗玉一拍脑袋决定在江湖上搞一个拍卖会,所得款项全部捐给寺庙学坊,美名其曰“慈善”;比如,太和宫的宫主甘华每半年都会举办一次各大江湖组织半月游,前几年去了鲜血淋淋的百花楼参观,有一半的女学徒都晕了过去。    相比起整日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上清宫和太和宫,太清宫真的是太清静了。偌大的太清宫里只住了两个人,宫主甘渊,和一名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的女子。    这女子本是四年前云家夫人托他医治的。后来不知怎的耽搁了时日,被甘渊的未婚妻、云间堂准少主商菀青塞进来了,甘渊也不好不治——虽然那时和他有婚约的商菀青已经逃婚在外不下两年,虽然这病人被抬进来的时候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虽然四年来自己珍藏的药材被用了大半。    一开始甘渊觉得,这病人唯一的可取之处是长相看起来比较养眼,和太清宫前任宫主空桑画的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商如英,是云间堂前少主。    又过了几个月,这病人总算是醒过来了。甘渊看见她睁开眼睛,觉得太清宫那棵绛雪的花总算是没有白费。    这女子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是天宫吗?”。    甘渊来了兴致,他笑眯眯地说:“是啊,本尊乃太清宫青华帝君,救你一命,当如何报答?”    华裳脑子转了转,想起华昭以前对她的谆谆教导。华昭说,某日你落水,若被一名翩翩公子所救,你就说“小女子唯有以身相许,方能报郎君大恩”;若被一个歪瓜裂枣所救,你就说“郎君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唯有下辈子当牛做马方能报郎君救命之恩”。    彼时华裳还被甘渊蒙在鼓里。她想着神仙似乎都不太需要以身相许这种报答,便说:“尊上大恩,小女子感激不尽,唯有下辈子当牛做马,方能报尊上大恩。”    甘渊大笑,笑而不语。后来华裳足足叫了他一个月的“尊上”。直到上清宫的遗玉来探望她,她才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宫,甘渊不是什么青华帝君,自己其实也还活得好好的。于是甘渊被华裳在君峰上追了两个时辰。最后华裳的伤口裂开,又费了甘渊半斤绛雪,甘渊这才觉得得不偿失。    羲和山上名贵药材极多,太清宫的绛雪就算是其中一味,在外千金难求。某年羲和山入不敷出,遗玉把太清宫的绛雪采了一半卖给云家。结果那年羲和山不但没亏,还赚了很多。甘渊这才发现绛雪不仅是棵好看的树,还是棵救死扶伤的树,更是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    华裳身体逐渐康复后,又活蹦乱跳起来。上清宫的长老商议了好几日,最终还是决定让她住在太清宫。故而华裳都能在太清宫生龙活虎地舞剑时,借的还是养病的名义。    甘渊和华裳从“医者与患者”的关系转变为亦师亦友的关系,是在四年前的中秋节。    那一日云间堂上上下下都齐聚天台峰玉华宫,一起欢度佳节。据说玉华宫的少和宫主吸取了去年的教训,不再用还会摆尾的鳡鱼做馅料,而是改换了另一种新鲜食材。    玉华宫负责羲和山宴饮之事。甘渊一向佩服少和每年的月饼馅料都不重样,一向都对少和口中的新鲜食材敬而远之。少和自我标榜是个勤俭节约的宫主,所以宴席上多难吃的东西她都会逼迫别人吃下去。故而甘渊在宴席一开始还未吃月饼时就找了个理由,偷偷溜回了太清宫。    在走到瑶碧殿时,他看见有个白影跪坐在地上,吓了一跳。他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自认为不算是个负心汉,细算起来他还是被负的那个。就算是寻仇也应该是他去找商菀青讨公道,而不是别人来找他讨公道吧?    又走近了些,他才放下心来。这明明就是他负责医治的、那个叫华裳的女子嘛。他看到她跪在席上,面前的祭桌上放着香炉、红烛和几盘用做祭品的月饼水果。甘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祭月啊!    祭月是中秋节的传统习俗,旨在表达人们祈求月神降福人间的美好祝愿,一般都是女祭男不祭。甘渊觉得自己不便在场,刚要离开,就听到华裳借着月光读起提前写好的祭月祝文。    “……端正之节,祭素于旷。明素皎皎,疏星点点。海涛阵阵,晚风扬扬。儿名华裳,三愿以望。一愿吾家年年平安,岁岁圆满。二愿吾兄仇憾已除,暗色尽清。三愿吾君一切安好,勿念广陵。清辉盈院,影若藻荇。世物有影,世事无常。刹那之间,已是天涯。不求相守,但求相忘于江湖。各自安稳,别无他想。祀于神灵,伏惟尚飨。”    华裳将祝文和月光纸焚尽,再拜。    甘渊瞧着她那副虔诚的样子觉得十分陌生。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不同的自己,只会在独身一人时流露出。但是甘渊在看到她拿小刀切开月饼一点一点塞进嘴里时,觉得那个他熟悉的、看到美食两眼放光的华裳又回来了。    “见者有份!”甘渊说着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块最大的月饼放进嘴里,和着伴月香的香气吃下,“嗯,你手艺不错,味道挺好……”    华裳以一种十分奇怪、略带惊讶的眼神盯着甘渊。    “你看着我干什么?你再不吃我就都吃了。你别说,你做的月饼比少和做的强多了。这味道还挺熟悉的,是什么来着……”甘渊边吃边想,华裳拿了几块月饼默不作声地跑远了。    “你竟然拿绛雪做月饼!”甘渊怒道,追着她跑过去。华裳再也忍不住,发出一串响亮的笑声。    甘渊最终在望海亭捉住了大笑不止的华裳。那是太清宫的绛雪啊!那是羲和山的摇钱树啊!甘渊已经想象出遗玉看到这个糕点时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了。他突然又不生气了。    “哎,小娘子,你把这个糕点留几块,明天咱们给遗玉宫主送去。”他神秘兮兮地说。    华裳有些为难:“这样不好吧,遗玉宫主很心疼银子的……”    “没事,就说是我让你做的。”甘渊摆摆手。    “成交!”华裳痛快地说。甘渊又有了一种被她戏耍了的感觉,不过他不必与她计较。甘渊从亭下的石头缝中摸出一坛酒,又摸出两个酒杯。    “如此美景焉能无酒?”他将两只酒杯斟满酒。    华裳这才发现周围的景色。海上明月动人心魄,隐于缥缈间的太清宫更添朦胧。万籁俱寂,只余海涛依旧;万物沉睡,唯有月华倾流。    “果真美景。”华裳喃喃道。    甘渊推给她一只酒杯,诵道:“相约访仙界,今宵宿太清。烟澄山月小,夜静海潮平。微雨五更冷,新秋一叶惊。悄然成独坐,细数晓钟声。①”    “太清水月可是羲和名景。少和以前还想把中秋宴办在太清宫呢,我没答应她。”    “你若答应,只怕世间再无此美景。”华裳感叹道,抿了一口酒。    “是啊,不过如此美景,只你我二人欣赏,实在可惜。”甘渊说。    “有何可惜?做与不做,是自己的事情;赏与不赏,那是他人的事情。美景再美,若只是为他人而美,那才是辜负了自己的好时光。”    “对,你说的没错,”甘渊举杯,“这就像……追与不追,是我的事;爱与不爱,是她的事。来,知音,我们干一杯!”    甘渊记得那天,他们两人都借着酒劲说了很多话。两人互诉衷肠。他记得他当时说了很多从未说的话。    “自从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就爱上她了……因为她,我知道了何为一见钟情,何为求之不得,何为独自彷徨。我因为她而努力,为她入主太清。我们本有婚约,可她偏偏不从。我本以为我可以洒脱地放手……”    “你爱她,我也爱他啊……可他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舍了我,取了他认为重要的东西。难道我爱他,他就一定要爱我吗?”华裳说。    “当然不是,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以心换心,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但不试,我会后悔终生。”    “你说,一诺会原谅我吗?我明明还活着,却留下他独自面对一切。可我再也不想踏入江宁半步了。那地方是那么可怕。我情愿一辈子都待在羲和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甘渊说,“你当然可以这样,只要你付得起相应的代价。”    那一晚他们说了很多很多。涛声,明月,美酒……每一样都成了拉近他们关系的因素。第二天东方破晓,华裳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甘渊的肚子上,而后者正用手撑着头,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要多谢你头上的簪子叫我起床,”甘渊说,华裳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镂桃花金镶玉簪——这是她唯一带离江宁的发饰,“我是不是该庆幸你没有在头上插飞刀的习惯?”    “我可不会在头上戴那么危险的东西,万一伤了自己怎么办,”华裳又把头枕在甘渊的肚子上,“还挺舒服的。”她满意地看着甘渊脸上哀怨的表情。    就是从这天开始,华裳和甘渊真正地把对方当做了自己人。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归结为了同病相怜。同病来相怜去,华裳觉得自己的生活也不是很悲惨,甚至还能称得上惬意。    美人美景,美食美酒,可谓“四美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可谓一难。四美对一难,华裳权衡半天,最终屈服于四美之下。事实证明,人的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华裳曾接受过从云家二女成为广陵长公主的巨大身份转变,故而从广陵长公主再变为太清宫的一介司典,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华裳现在的身份是太清宫司典。这个闲职是甘渊这个一宫之主某天无事时封的。说起来司典是个很重要的职位。掌典籍,记宫事。很多年以后,后人查找某年某月某日某宫中发生了什么,全要靠司典记下的内容。    可华裳尸位素餐,什么都没记录过。在华裳之前,太清宫连司典这个职位都没有,就只有甘渊一个光杆宫主。据甘渊透露,前一任宫主空桑也是如此。于是太清宫的典籍成了摆设,宫主想起来就写几笔,想不起来就束之高阁。    华裳曾看过,甘渊手中的那本典籍不过记录了十张纸,全都是今日开了什么花明日结了什么果。第一张上面有几个飘逸的大字——太清花事,看起来甘渊每天都会记录。    甘渊说:“太清宫每天发生的事有什么可记的?无非是你又摘了几朵绛雪、我又弹了几首曲子,都是些流水账、无用功。只有这些是值得记录的。以后,这些可都是珍贵的资料!”    如此重要的工作,甘渊不放心让华裳做,所以华裳连开花都不用记录了。某天,甘渊看她如此悠闲,再也忍不住说道:“我看你闲着实在是难受。你拜我为师如何?”    华裳最终并未正式拜甘渊为师,因为甘渊嫌拜师仪式实在繁琐。但一向极懒的甘渊还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决定把自己的好医术教给华裳。华裳也是从这以后才意识到甘渊并不是空有一副好皮囊。    “那当然了,我为了追美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某日,甘渊躺在屋顶上眺望海景说。华裳决定不去提醒他到现在还没追到菀青美人的可悲事实。    一晃眼的功夫,华裳还差几个月就在太清宫住满四年了。羲和山有个规矩,无论是江湖大盗还是朝廷钦犯,只要在羲和山不间断地待上四年,名字便可以载入玉清宫的名簿。用甘渊的话来说,就是“生是羲和的人,死是羲和的鬼”。    当然了,总得有人证明你真的在羲和山不间断地待了四年,并且这人还是要在羲和山有些分量的人。对于华裳来说,这倒不是件难事。一开始她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动弹不得,这是很多人有目共睹的事情;后来就算活蹦乱跳,也都是在甘渊的眼皮底下。甘渊虽然年纪轻轻游手好闲,但好歹也是一宫之主,论起排位来,竟比一大把年纪的甘华位分还要高些。    按唐历,今天是通和六年正月初七,为人庆节。自打来了羲和山,华裳便改掉了贪睡的毛病。她在床上不能动弹时只能睁开眼睛盯着床帐,能下床后便在廊下看甘渊练剑。一开始她是旁观,后来便被甘渊一同拖了去练习剑法。    这天华裳照例起得很早。她穿了一身素净的浅蓝色深衣,梳了个简单的垂云髻,只戴一支银蝶钗。她披上白狐毛披风准备出门时,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忙从梳妆台的小盒中拿出几个金箔剪成的彩胜戴在头上。    正月初七,为人庆节。这一天人们会用金箔、丝绢等剪成各种形状戴在头上、贴在窗上,还会相互馈赠。除此之外,还有吃七样羹、登高望远的传统。    甘渊说,整日都在羲和山上,登高就免了,但七样羹和彩胜是不能少的。甘渊还说,凡事都要讲究个人人有份、众生平等,故而华裳负责做七样羹,甘渊负责剪彩胜。    不错,那些戴在华裳头上、贴在窗上、挂在树上的五颜六色的东西,都是出自甘渊之手。华裳为此嘲笑过他很多次,但甘渊说“你那笨爪子也剪不出来什么,别坏了我一年的好运气”。从此,两人分工明确,再无怨言。    华裳的发髻上多了两朵金箔剪的精致牡丹,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她推开门,发现正落着雪,外面是铺天盖地的白色。银装素裹,流风回雪,漂亮极了。    “哟,懒猫终于起床了?”甘渊懒洋洋的声音飘过来。他手中拿了枝充当剑的未开梅花。说起来,华裳从未看到过甘渊拿剑。当下有什么,他便折一枝什么来。正所谓“冬有梅花夏有荷,秋折银杏春百花。若逢百草平常时,还有绛雪来救场”。    “你这只白狐狸起这么早,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华裳回敬道。    因为甘渊喜欢穿白色,又生了双媚人的狐狸眼,故而华裳叫他白狐狸。她只给甘渊起过这么一个绰号,但甘渊给她起过不下十个,懒猫、傻猫、笨猫、呆猫、花猫……看在他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华裳决定不和他计较了。    甘渊练完了这套剑法,回过头来看她。华裳对上甘渊眼神的时候,在心里暗骂了一声。都要四年了,每每华裳和甘渊对视,还会觉得自己的反应慢了半拍。    “我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是把你昨天炖上的七样羹都吃了。你厨艺进步还挺大。”甘渊毫不吝啬地赞道。    “你——”华裳气得说不出来话,出手就要给他一拳。不过甘渊身形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跃到了屋顶上。    “你这只白狐狸!你竟然把七样羹都吃了!”华裳站在院中怒喊,“有本事你下来!”    七样羹必要选七种果菜。太清宫虽有“小江南”之称,但终究不似江南那样气候温暖。在冬天找一株绿色的草都困难,更别说七种能吃得下去的草了。华裳做的七样羹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药羹。里面有千金难求的绛雪,有生长极慢的羲和百合,有甘渊收藏的翠雀,还有华裳好不容易从遗玉处讨来的甘果。甘渊前几日看着她忙活,说她这是糟蹋东西,不想今日他就把它们全给糟蹋了。    华裳气极,从地上团了个雪球朝甘渊扔过去。甘渊身子一偏,轻巧地躲过去了。    “有本事你上来来抓我呀!”甘渊笑着说,饶有兴致地看着华裳在院子里发威。华裳又扔了几个雪球,无一命中。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甘渊,心生一计。    “我这就去把绛雪都摘下来,你今年一朵花也别想看!”华裳拍拍手上的雪,得意地说。    绛雪是羲和山的摇钱树,是太清宫的吉祥物,是甘渊的心头宝。甘渊见状,忙从屋顶上跳下来,拉住了华裳。    “好了好了,你的七样羹被我埋在雪里了。要不是我,它早就糊了,”甘渊说,“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嘛。”    华裳立刻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甘渊这才觉得放下心来。不料华裳趁他不备,把一个团好的雪球塞进了他的领子里,然后冲他做了个鬼脸,笑着跑开了。甘渊忙追上去,一个雪球正巧砸在华裳的发髻上。    君峰上,有亭名棠棣。棠棣亭中,有两位长者负手而立,望着太清宫庭院中打闹的两人。两人都白发苍苍,又都精神矍铄。要是非要找什么区别的话,只能说一人更为舒远,一人更为细谨。    “甘渊倒是比从前活泼些了,”一人略感欣慰地说,“太清宫多了个人也是件好事。”    “年轻人啊,”另一人摇摇头,从他的表情中就能看出他很痛心,“这让人怎么说?青丫头和裳丫头的青梅竹马待在一块,裳丫头和青丫头的未婚夫婿待在一块。敢情世道变化如此之快,伴侣都可以互换了?”    “世事苍茫,谁又会知道未来发生什么?当年空桑和无风都倾慕如英,可结果呢?”    遗玉无言。当年的如英,比如今的菀青名声还要盛上三分。当年上清宫曾有评语,日后如英必与商翎齐名。商翎是云间堂如今有据可考的最早的堂主。至于商氏族人口口相传的、从天宫被贬入尘世的少主羲和,恐怕只是杜撰出来的传说。    “空桑和无风……”遗玉发出一声叹息,“她被逐出羲和后,不知去向多年。谁又能想到她还在这世上?谁又能想到景帝身边的张贵妃便是如英?”    “如英是最了解云间堂的人,她能瞒得了云间堂,却瞒不了与她情同姐妹的如月。如果如月没有对我们隐瞒这桩事,如英也不会离世。”    “是啊。百花楼传来羽报,云间堂只知是张贵妃便批复了。等到如月知道时,一切都晚了,”遗玉遗憾道,“如月晚到一步,如英命丧拾翠殿。无风事后知晓,自刎而死。留下空桑在太清宫独活于世,郁郁而终……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想来,还是觉得惨烈异常。”遗玉眼角微湿。    “裳丫头被如月所救,又得百花楼保护多年。按照如月的安排,裳丫头本应再不回江宁。可命运就是如此玄妙。如月可以阻拦一时,但无法阻止一世。”    “好在裳丫头还是回到了羲和山,那两个月也不过是一个插曲而已,”遗玉乐观地说,“如英虽死,但她的子女还都活得好好的。既明兄,我们该高兴才对。”    “我看未必……”商既明沉吟道,“你说,把裳丫头许给甘渊怎样?”遗玉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    “可,可甘渊和青丫头……”    “他们之间的婚约已有六年,青丫头逃婚也要六年了吧?我觉得她无意甘渊。”既明说。    “还是问问他们的意思吧,”遗玉忽然叹了口气,“唉,包办婚姻害死人——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这边既明和遗玉从往事一直说到以后如何;那边华裳跑累了,终于朝甘渊缴械投降。两人最终握手言和。甘渊把华裳带到了瑶碧殿的屋顶上,一起欣赏着冬日的海景。甘渊枕着自己的右臂,华裳枕着甘渊的肚子。甘渊的左手则一直卷着华裳的头发。    白狐狸终于和他的小花猫和平共处了。    “你弄疼我的头发了。”华裳不满地叫道。    “哦,对不起,头发。”甘渊随口说道。    华裳没再和他拌嘴。她直接伸手用力扯了一下甘渊的长发。“啊,抱歉了,狐狸毛。”她看了几眼墨色的长发,旋即撒手。那被扯下的长发便随着海风,不知被吹向何方。    甘渊没怪她,继续玩弄着她的发梢。    华裳和甘渊似乎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中。两人举止亲昵,但心里都很坦荡。也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甘渊是商菀青的未婚夫,华裳是商菀青的表妹;也许是因为两人是同在情场失意的时候碰到了一起,彼此有种惺惺相惜之情。    “阿裳,我觉得你还是别去摘绛雪了,”甘渊慢悠悠地说,“绛雪多好看,白雪里面一点红。你之前托人带去的药材足够保赵一诺旧疾不复发了。要是想彻底治好他,咱们这个冬天都别想再赏花了。”    “那又如何?大不了你再做些假的挂上去,”华裳说,“花,我一定要采;药,我一定要做。你是拦不住我的。”    甘渊突然来了兴趣。    “你不是打算斩断尘缘,在羲和山待一辈子吗?怎么,还这么在意他?”他揶揄道。    “甘渊,你不明白。我心里是有一诺的,我也曾想过就那样和他过一辈子。可最终……要不是菀青表姐把我带上羲和山,我早就没命了。我很喜欢他,但这喜欢不是无限的。我并不会因为喜欢他就放弃自己的自由。江宁,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你既然没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当时还要替他挡那一剑?”甘渊不解,“你若是不挡那一剑,也不至于费了我那么多功夫。”    “那不一样,”华裳执拗地说,“那本就是我欠他的。是我把他约在了西楼,自然要我负责到底。”    “那若是你和赵一诺在一起的时候,陈雨刺过来一剑。你还会替他挡剑吗?”甘渊追问道。    良久,华裳才说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抉择,又怎么会知道呢?也许会,也许不会罢。”    “你说,陈雨哪一点比得过我?菀青竟然跟着他跑了。”甘渊说,语气里也没嫉妒,更像是纯粹的学术研讨,仿佛他们在讨论配方里要放几钱黄芪。    “与臣,已经不是当年的容与臣了,”华裳说,“而我,也不是当年的云华裳了。时间总是在变的。或许他恰巧变成菀青表姐喜欢的样子了吧。”    “我还特意去玉清宫看了陈雨的评语,你猜既明宫主怎么写的?”甘渊清清嗓子,“‘若为女子,绝色倾城;若为男子,绝色倾国’。既明宫主一向严谨,怎么会把这样的玩笑话记在簿子上?”    玉清宫为羲和九宫之首。其中有一堂,名云间。这也是羲和山上唯一被外界知晓的地方,九宫七十二司在外行事时大多也借了云间堂的名头。上清宫的长老们闲来总愿意东聊西扯,时间久了就养成了评点天下的毛病。而这些评语在经过玉清宫筛选后最终会被载入锦册,永久保留。至今,载在锦册上的评语或预言从未出错。    “前面那八个字可以省掉吧,很明显,他不是个女子,”华裳不太想提到陈雨,一提到那个名字,胸口上的那块旧疤就又会隐隐作痛,“那你呢,云间堂给了你什么评语?”    “‘医不自医,知不自知;知而能医,医而能知’,”甘渊说,显得毫不在意,“写的和绕口令似的,好像生怕我不知道自己会医术一样。”    华裳仔细琢磨了一下这十六个字,什么也琢磨不出来。她又听到甘渊说起话来。    “我是说真的,你别采绛雪了,”甘渊说,“用绛雪的话量也太大了,还不如用回雪呢。”    “你当真?”华裳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差点从屋顶上滑下去。同为茶树,绛雪是千金难求,回雪则是有市无价。太清宫的那棵回雪极少开花,至少华裳在这里的三年从来就没看到过。    “当然了。回雪开的是白花,这一下雪什么都看不出来,远不如绛雪好看,摘了就摘了,”甘渊说,“我今天早晨已经帮你看过了。就在最东边的那个树枝上,还没开呢。”    茶花入药须要未开的效果才好。华裳双手拽着甘渊的袖子,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求道:“白狐狸,看在我给你做了这么久饭的份上——”    “做饭?”甘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救你命的时候你还说要下辈子给我做牛做马呢。”    “看在我这些年一直和你做伴的份上——”    “不行不行,我还给你做伴了呢。咱们礼尚往来,不作数。”    “你要是帮我摘,我就给你洗衣服,洗十天——不,半个月——一个月!我给你洗一个月衣服,这总行了吧?”    甘渊的衣服统共就那么几个样式,但每个样式都有很多件相同的。华裳估摸着,保持他这整天纤尘不染飘飘欲仙的形象,衣服怎么也得隔天一换。    这对于谁来说都是个浩瀚的工程。华裳觉得自己的条件开得很诱人,甘渊似乎也是这么觉得的。他那已经闭上的狐狸眼终于睁开了一个小缝。    “三个月,”他毫不留情地说,华裳气不打一处来,又听他说,“这个月已经过去几天了,就从下个月开始罢。这天寒地冻的,你那双猫爪子再冻坏了,可就没人给我做饭了。”    华裳刚心中生出丝丝感动,就又听他说——    “我衣服还够穿,这个月的都攒起来留到下个月你给我洗吧。”    华裳心中刚生出来的感动转眼就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她决定捉弄回来。    “你想不想知道菀青表姐为何不喜欢你?”华裳故作神秘地说。果然,甘渊的两只狐狸眼都睁开了,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你想想看,你为何会倾慕菀青表姐呢?是不是因为她永远都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是不是因为她永远都是你床前的一抹月光、天边抓不住的一朵流云?是不是因为她永远都是你求而不得的那个人?”    “不错。”甘渊喃喃道。    “这就对了嘛,”华裳击掌,继续忽悠他说,“以前我们余和有位钱郎君,是我祖母的娘家侄子的表姑的外孙。他十分倾心绿绮台的楚楚。那钱郎君长相不赖,家世也好,心甘情愿地给楚楚捧场。可是楚楚呢?楚楚偏偏不答应。最后那位钱郎君都将正室夫人的位置许给楚楚了,可楚楚依旧不答应,非说自己已有意中人。后来那位钱郎君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把命搭进去。由此可见,情之一物,说得好听是执念,说得难听是偏执,说得再难听就成了——”华裳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来。    “——脑子不正常。”甘渊严肃地点点头。    “啊,对,就是不太正常。所以,你喜欢菀青表姐,只是因为你得不到她而已。只有得不到的才叫做美人。一旦美人在侧,那还叫美人吗?”    “不叫,”甘渊说,“那就叫妻子了。”    华裳愣了愣,不甘心地继续帮他分析道:“可是菀青表姐她恰巧和你是一类人啊。她也喜欢得不到的。像你这种倒贴型的,也只有我能勉为其难地看上几眼了。”    甘渊默然。华裳窃喜,以为自己总算成功糊弄了他一把。不想这时甘渊说:“你知道为何陈雨于心不忍,但还是弃了你三次吗?”    陈雨于华裳,已成了一道不能多提的伤疤。这道伤疤永远都在那里,永远都在离她心脏跳动最近的地方。即使愈合,也永远有一道浅痕。    甘渊和华裳对彼此的情史都了如指掌。甘渊说陈雨弃了华裳三次,其实不无道理。    第一次,是在七年前。他斩断了两人的情谊,离开余和;    第二次,是在四年前。流光剑刺向华裳,差点要了她的命;    第三次,也是在四年前。商菀青带着只剩一口气的华裳临上羲和山时,他只身回了晋都洛阳。    若是在平时,华裳会为甘渊精辟的总结拍手称赞。可现在,她只是保持着沉默。    “对于那样的人来说,需要的并不是红袖添香、小家碧玉,”甘渊说,“他需要的是与他携手天下的伴侣,一个可以和他比肩的人,而不是一个还需要他照顾的人。说起来,还是赵一诺更适合你。赵一诺听上去像是个照顾别人的人。”    两人都将对方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有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旁观者清,可终究只是旁观者,替不了那个深陷迷局的人。    “说起来,玉华宫的少和宫主与你也挺合适的。你们年纪相仿,她长得还和菀青表姐有几分相像,应该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一向潇洒的甘渊脸上突然出现了晦暗不明的神情,可华裳躺在他肚子上,眼中只有蓝天与海景,根本没有注意到甘渊脸上的表情。    大道至简,人心不简。人心中的疙瘩又怎么是几句道理便能说得清楚的呢?    民间传言,初七人庆节这天,若是天气晴好,那这年便一定会有好运气。甘渊和华裳都不太相信这说法。    在华裳的记忆中,这天始终是飘着雪的。这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整天。冥冥之中,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    作者注  ①原作为清代林绍言  ②四美:原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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