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丘贯义拿起桌上的两封书信函,“这是招安?” 那两书信来自于栾和玺和柯鸿熙。无他,封官加爵,黄金万两,期胥冶率军听封而以。 无怪丘贯义觉得是招安。对那两个相对正统的朝廷来说,胥冶这波军队,怎么看都像是山头上的土大王。不王不臣的立着不招安难道还要放任么?更别说,胥冶人马领地,已经是三方最广。一直行动暧昧,不称王不打仗,也不知他意欲何为。此时招安,合情合理。 贯丘义扬着信函,出了营帐,大声嚷嚷:“嘿,你们来看看,这是怎么个意思?” “你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营帐外,戈千一把抓~住他的手。夺过信函,塞到支祺然怀中。 支祺然抚平信上褶皱,小心的装入信封之中。 “嗨,你这是?”贯丘义不明所以,心中有一肚子的火气,又看他俩谨慎的样子,手指着二人,哆哆嗦嗦。 支祺然拿着信,仔细放回桌案上。拿起一旁的紫砂茶壶,倒了一杯,递给贯丘义。 “这信放这儿都两天了。他,今早打马放风去了。我原想,兄弟几个开个会议,仔细商讨商讨。不想,你先看见了。”他不疾不徐的说着,却惹怒了贯丘义。 “这有啥好议的?哥儿几个南征北战,刀头舔血,拿命换的领地,怎么到了他们那儿,就是土匪了!”他一口饮尽茶水,手攥着杯沿,青筋暴起。 “他,是为了咱们好……你我都是废弃之人,若真的称王,皆是叛国佞臣。”支祺然手拍拍他的肩,话未说完就转过身去。 他后槽牙咬了又咬,险出~血来,眼睛大睁,目眦欲裂。 “叛国就叛国!他本来是个小王爷,锦衣玉食,万人敬仰。可你看看现在,他糙的都成了个打铁的了。” “你们说说,他反了吗?他为什么打仗?为我!” “梅唐布政使家小公子,大街上看见我怀~孕三月的妻子和刚要及笄的小妹,呵呵,到晚上送回来两个血粼粼的身子,我娘当夜吊死在村头。我提刀连杀他家十八人,却没挨到他一丝儿头发。”他说着,说着哽了喉,眼白都充了血。 “我爹写了血书递到饶佳,反被判了个斩立决。他路过饶佳,路过。”他咬咬牙,抿着嘴重重点了下头:“救下了我。那情形我一辈子不敢忘。”冷硬着嗓音:“然后梅唐就说他反了。反了。” “我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这辈子,就跟着他。他是土大王,我就是他的马前卒。他是叛臣贼子,我就是夺命鬼差!扫清前路!” 何闯不知何时也进了营帐,点头如捣蒜。“我,也跟着他。” 他们几人都是胥冶救起,对他是忠心耿耿。 “那我要去川兆封王拜相,有几人跟随?”营帐外传来胥冶清朗声音。 “天下三分,自有割据。我,不想再起兵戈了。”胥冶拿起桌上信件,挥了挥:“既然已经下了诏令,不妨当他几日的太平官。” “你要想当官,咱们直接拿下川兆,你想怎么当就怎么当,何必……我看不得你,俯首下跪。”贯丘义愤愤难平。 “皇帝好有,明君难为。我可还想名垂千古呢。”胥冶看似心情不错,声音清朗温润。 “川兆?丘义,你那仇人现在不就在川兆任职么。我也该去拜访拜访殿阁大学士了。戈千的怪病治了这些年,总不见好,咱们试试宫里太医署的医术?如此看来,这川兆,咱们非去不可。”支祺然接过话,劝解众人随去川兆。 贯丘义看看左右二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好!那咱就去川兆闯闯。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川兆,顺便还报了仇。” 那几人闻言,纷纷释怀。一扫方才的冷凝肃杀。 只胥冶坐在案头,扬了唇角,笑的温和。 招安么? 草原上一片毡房正忙得不可开交。年轻的兵士在收着晒了一地的奶疙瘩,脸上还带着傻气的笑,更有不少人一块紧着一块直往嘴里塞。 何闯看见不由呵斥:“带不走就留下!吃坏肚子,我可不等你们。你们就在这儿娶妻生子养娃娃啦。” 另一边拔花拽草的士兵呵呵大笑。 戈千点点他们,一剑劈将过去,气不打一处来:“拽花!拽花!让你们拽!让你们拽!好看就这样糟蹋!我劈死你个混账!”追着拽的最欢的连劈带踹。 那个抱了满怀花草的偏将,一边躲一边喊:“我家女人多,不糟蹋不糟蹋。哥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哎呦。”只顾着跑,没成想一头撞在暴躁的贯丘义身上,一怀的花纷纷扬扬落下,画面美轮美奂。只是花下一个男人惊慌失措,一个男人怒不可遏。又是另一番的鬼哭狼嚎。 一众送别的牧民赶着牛羊,提着筐筐篮篮笑的前仰后合。 “胥冶,要不要给老夫人去封信?若真去川兆,少不得也要封赏老夫人。”支祺然手边已经写了一沓的信函,趁着往砚里添水的功夫,问一边读信盖印的胥冶。 “嗯。” 胥冶起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端了一盏放到支祺然手边。然后一步步踱到土拟的地形图边,想了想,抬手拔掉东边一大~片的黑色小旗,拿起一个红旗插在了象征川兆的地方。 支祺然眼看他用一把土铲,铲掉了红旗占领的南方。 “你……”他伸手想拦,却不知如何拦。 “受召者胥冶。此去川兆凶多吉少,老夫人就留在南方那片‘野蛮之地’吧。” 南方一片转瞬成了齑粉。图上旗帜渐渐被他拔完,似乎就是一国制图,没有南北割据,东西制衡的战火硝烟。俨然完成了他们最初打仗时的宏图霸业:九洲一统,再无战乱。 独留一个小小的红旗竖在川兆上,孤伶的模样,让人眼酸。 支祺然拿过四个小旗,哆哆哆哆一气插在那个红旗周边,脸颊抽~动一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胥冶又一一拔~出,妥帖的放在南方齑土之上。 支祺然恼恨的一把抓过,连带着抓~住的土灰,Duang一下插在川兆上。力道之大,行动之狠,使得川兆泥土外翻,狼藉一片。五个红旗直直树立,剑一样穿透川兆,英勇之气势不可挡。 胥冶看着愤怒的军师,捧腹大笑。 “好。你放。你放!”端过一角的茶盏,慢慢品味。 支祺然是个文人,很少发脾气。方才行为像是打闹的顽童,耍赖又稚气。腾地一下红透了脸,斜眼偷看胥冶。胥冶正含笑喝茶,一本正经地看着公文,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遂装模作样的拍掉手上黄土,整好衣袖,翩翩然坐到桌案边,拂袖提笔。将将写好一个‘可’字,身后哈哈大笑震耳欲聋。 啪的一声把笔拍在案上,红着脸出了毡房。 胥冶忙追了出来,还喊着:“信!老夫人的信!”他脸上的笑又太过灿烂。 等到出来才看见,帐外黑黑压压站了一圈一圈的人。 穿藤甲的士兵还这么年轻,一个个眼睛发光的看着自己。此刻他们手里拿着羊毛,脚下放着皮子。赶着牛羊的大叔黒瘦的脸,骨节粗大的手,他还跟自己喝过酒。穿着宽袍的孩子用树叶盛着一捧捧黑的红的果实,一定很香甜。那个粗布军服裹着的是上月军医接生的孩儿,听,声音响亮,想必长大跟他阿爸一样健壮。 还有一个老妈妈,他们遇到的第一户牧民。他们吃了她家的骆驼和牛羊,也替她报了丧子之仇。她头靠着戈千,手攥着丘义,身后的莽汉红了眼。她说她死了五个儿子,长生天送了她五个儿子。他们都是他的孩子。 还有这些憨厚的草原汉子。他们不顾敌人弓箭,星夜纵马,阵阵马蹄踏碎了可汗征战的布防,也点起了他们千里奔袭一招治敌的胜利火焰。 一一拂过他们的手,滚烫的温度直达心底。 戚老爷子端着个粗瓷大碗,捧到胥冶眼前:“胥将军,请满饮此碗。” 胥冶双手接过,大口喝完,翻过碗底,涓滴不剩。 “将军既要出行,亲人自来相送。只是今日,小老儿要对你拜上几拜。这一拜,叩谢你不计前嫌,救海尔斯于危难。” 说罢,接过粗瓷大碗,递给身旁管家,管家捧着碗对着皇天后土叩拜九次,装入乌沉木的锦盒。 这次他递来的是个白瓷细碗。 胥冶双手接过,一口口喝完。翻过碗底,涓滴不剩。 “二拜,跪谢你给予万金,救下长生天的牛羊和牧民。” 说完,戚正青躬身下跪:“小老儿,会点上长明灯,祈愿将军长寿无忧。” 胥冶手托他双臂,戚正青伸手挡下,自行站起。侧身看向身后,端过一个小小的酒盅,冲他怪笑:“胥将军,这是第三杯了。” 杯胎暗黄古旧,勾勒着重峦叠嶂的山峰,杯里一泓碧绿清泉,似有烟雾缭绕。 胥冶接过,心中思量。盛酒的容器越来越小,却越来越贵重。到象牙酒杯,更是非君王不得使用,这酒也是奇怪,竟没有一丝酒气,闻着倒像是泉水。 “第三拜,拜你师出有名,心想事成。” 戚正青看着迟疑不饮的胥冶:“酿酒的水可是天山峰顶上的雪,那里空气寒冷一片白茫,不染半点俗世尘埃。最洁净的少女,屏息才扫了这么一坛。”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寻常酒坛的大小。 “有一个女子为了酿酒在山上待了四月有余,下山后就带了这么一个小坛。据说,酒气极淡、寒气逼人。我,是没见过。给层层密封,然后沉入碧潭,据说也有十多年了。五年前启出,却没用。这才又送回了天山,说是有缘人就能饮。不然不能便宜了你。” 这时管家捧上一个托盘,上面一个黑釉酒坛。戚正青拿在手上,扣指弹去,‘叮’地一声,宛若金石相撞。 胥冶心中赞叹“好瓷”。 戚正青指指酒坛,又指指胥冶端着的酒杯:“这么多年了,这坛酒倒出来,也只得了你这一杯。” 胥冶低头凑近酒杯,唇微启,一口就见了底。果真是酒气清冽,直通肠低,让人心旷神怡,却不感一丝寒意。 众人还未见他咽下,胥冶就已经剑眉微蹙。 他只觉这酒像一朵云烟,含进嘴里,须臾飘进肚里,无了踪迹。 凝神看那个巴掌大的酒坛,质坚色正釉面光润,上面勾画着一朵草原上极为常见的花——木槿。又名:格桑梅朵。 “果真是好酒! 多谢大叔割爱。”递过空了的酒杯,戚正青却摆手不接。 “胥将军,长生天下一片祥和。象牙酒杯取用制作皆残忍血腥,也只有你这样的杀人魔头用着才不损寿数,我等可是消受不起。今,你离了草原,自去你的去处,任你造下多少杀业,于我等也无甚关联。好自为之。” 呼呼啦啦,眼前只剩一千亲兵。 大家都还未从方才的送别中回过神,来时亲热万分,转瞬这般冷清凄凉。 何闯心中纳罕,面上带了十分的委屈。 贯丘义大手拍拍他的肩:“兄弟,走吧。”低头去拎搁了一地的皮毛毯子。 何闯抽抽鼻头瞅着站着一众兵士,大喊一声:“都杵着干啥?还不收拾收拾赶紧走了,没半点眼力见儿!” 戈千托起放在地上的托盘,随胥冶进了营帐。 跟着的支祺然,直勾勾的盯着酒坛,皱眉深思,仍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