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这是司法科的陆浮第一次出现在灵者学院之中——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学院学生的骚动。 　　　　人们听说是个学生被带走了，还有学生受伤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事情可能和那个年轻的国审调查员有关。 　　　　学生中在流传，那天晚上学院里一共来了两辆陆浮。司法科的陆浮只抓住了一个学生。而另外一个学生和国审调查员登上的竟然是王室陆浮，行速极快，听说是驶向王城方向。 　　　　但是，人们不会知道的是：那天晚上，灵者学院副院长的助手——叶奈，也在那辆王室陆浮之上。 　　　　******　　　　直到陆浮到达之前，姬娜都没顾上和叶奈讲话，而一直在照料艾文的伤势。 　　　　他们在灵者学院的医务室先行处理艾文的伤口，但因为姬娜完全无法信任这里的医疗水准，所以又叫来了自己的陆浮（她有许多辆，叫了最快的那一辆，已经顾不上什么身份暴露），坚持必须带艾文去见王室成员的专属医师。艾文安抚她不必大惊小怪，但安抚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虽然姬娜并不愿意让其他王室知晓叶奈是灵者学院中的卧底，但作为此次尤朵事件的重要证人，在王室陆浮感到的时候，她不由分说地将依旧手持灵击枪的叶奈也拉上了陆浮。 　　　　众人在陆浮后座中终于安顿好了艾文，他的伤势也终于止住了血。姬娜将驾驶舱方向调整为隔音，使司机听不到后排座位的对话。随后，她张口第一句就问叶奈，脸上并没什么笑意：“你怎么才来？？？” 　　　　叶奈闻言，是有些惊讶的，她现在正坐在王室陆浮后座，腰间还有这种坐姿导致的额外明显的灵击枪枪托的触感。她似乎没想到自己分明拯救了局势免于化为悲剧，但还是被责怪了。 　　　　而艾文显然是更加惊讶的。在他伤口完成处理，且药效终于生效麻痹了痛感之后，他开始注意且震惊于叶奈的存在——她依旧穿着往日常见的宝蓝色制服齐膝套裙，内搭白色衬衫，黑发长度到达锁骨，身姿眉眼永远干净利落。她是柏尼副院长前些日子新聘来的院长助理，可看她方才对尤朵开枪的姿势，以及开枪后的处理手法，分明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工。 　　　　“我刚到档案室就给你发讯息了！”姬娜继续对叶奈讲着，表露着自己的不满和抗议：“你恨不等我查完了全学院师生的信息后才出现！！！” 　　　　“我在休假，”叶奈沉默了片刻后回答，并冷静地讲出实情：“何况，您发给我的讯息内容是，‘快来陪我，我怕黑。’我认为，这不是我主要的工作内容。” 　　　　“噗……”艾文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个什么？！”姬娜一时语塞，不由瞬间把矛头转向艾文：“手不疼了？！你以为我是因为谁在着急了？！” 　　　　“咳……”艾文把笑声转化为了一声咳嗽：“你怎么样？脖子没事吧？我看看。” 　　　　姬娜脖颈间确实被勒出一道深色痕迹，印记一时无法消除，只不过和艾文相比，这几乎算不上伤势，所以她自己根本没有在意。　　　　“没事没事……”她说着，忽然向后退了一点，似乎不愿意艾文过来近看。艾文看出她这下意识的举动，不由有些出乎意料，但随后也没再勉强。 　　　　******　　　　终于，陆浮到达王城，艾文被送去王室医师那边做进一步治疗。姬娜确认了艾文的伤势情况无误后，就迅速跑去国议厅门口，看到了正在那里等待审讯开始的叶奈。 　　　　“我刚才说的不对，是我太急了，”她拉住叶奈，带她去一个没有其他人的角落，忽然说：“你救了我和艾文。如果不是你，不仅真相会被耽搁，而且我还会再一次遭到尤朵攻击。我要谢谢你。” 　　　　而叶奈看着姬娜，面色间并没有被王室感谢的激动，而是有些困惑。对于她来说，完成任务，只是职责内的事情，没必要被感谢。虽然，方才忽然被埋怨也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其实我拉着你来国议厅，不止是为了审讯，而是还有个问题，必须单独问你……既然正好今天见面了 。”姬娜随即坦白明说，确认了两人左右身畔无人：“当初，我到灵者学院第一天，遇到迪恩在为难你。那时候你看到我，表情过于惊讶。后来，我知道你是王……你是诺克的人的时候，认为你是因为早知我相貌，所以那天看到我才会展现惊讶。我一直是那么认为的，直到……最近，政变发生。所以，我想问你……”　　　　姬娜说，凝视着叶奈漆黑的眼瞳，将问题毫不掩饰地提出：“你那天之所以惊讶，是否因为，诺克早已通知你——我当日将至学院……而且，你就是负责在学院中偷拍我的人。向上汇报了我和艾文关系、夏西和初关系的人……也是你。” 　　　　叶奈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姬娜。虽然她现在效忠于她，但也并不认为自己必须回答对方每一个问题。 　　　　“我执行过很多，我认为并不正确的任务。”最后，她只是这样说：“当初我愿意转而跟随您，不止是酬劳，或者您提供的其他待遇，更是看到了……或许，能够就此重新走上正确道路的可能。” 　　　　叶奈如此回答，没有说得更多。 　　　　但其实不需要明说的，已经不必将一切细枝末节全部展露而出。她还没有回答的时候，所展现出的那番神情，就已让姬娜经明白了一切。 　　　　******　　　　在叮嘱完叶奈于接下来的审讯中如何回答各种问题之后，姬娜返回王城医师处，看到医生已经处理好了艾文的伤口，为他使用了最为昂贵的药材。 　　　　“恩，”姬娜看着艾文的手已经被包裹成了一只精致的粽子，点点头：“这种处理才像话。痊愈之前，这只手千万不要用力。” 　　　　“知道。”艾文回答，其实并不比姬娜更在意自己的伤口。他当然不后悔，一向以伤疤为荣，更不信什么手部受伤就会削减灵者力量的邪。“你的脖子，”他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伤口：“怎么不敷药？” 　　　　“我要留着，”姬娜说，这件事情她已经想好了，而不是仍然忘记：“审讯尤朵的时候，作为她的罪证之一。” 　　　　“那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尤朵？”艾文问，相比自身伤势，更关心的已经是而今事态的走向。 　　　　“尤朵现在已经被押入司法科受审了。她这一审，涉及关于莉法和灵石的更多信息，我想，佳娜姑姑他们必须要在场旁听的。我也已经都通知过，他们稍后就来。”姬娜说着，忽然蹙起眉头，有些低落：“只是，可惜我刚才被尤朵逼迫，在终端上把她的部分档案删掉了。” 　　　　“删掉的数据我可以恢复！”艾文回答，毕竟之前获得了初提供的终端编码操控方法，但因为现在医务室中还有其他人员，而不好直接讲出。他把那些复杂的医疗设备推到旁边，从医护床上站起身来：“我们现在赶回灵者学院，我恢复数据，你就可以作为证据在审讯上提供出来。” 　　　　“额……”然而姬娜的回答却显示出一种明显的犹豫，她的目光也没有和他对视，只是看着他那被层层包扎好的左手：“我……我还要旁听审讯。佳娜姑姑他们就快来了。你……先回去，我派陆浮送你。”她说着，从口袋中拿出灵者学院最高权限的卡片钥匙：“给你。你回档案室恢复数据，然后钥匙还给司机，把恢复的尤朵档案数据直接发给我通讯器，就好。” 　　　　艾文明显听出了姬娜语气停顿中的破绽——她确实说出了让他无法继续强求的理由，但似乎她最开始的拒绝，并不是因为这个。她所说的一切，听上去更像是因为不想和他独处而强行抓来的借口。 　　　　他还是接过了钥匙，把钥匙放在制服口袋中收好。 　　　　“我们……”艾文重新看向姬娜，只觉隐约中有什么东西变化了，而他不能忽略：“谈一谈？” 　　　　******　　　　姬娜同医师确认了艾文已经完成治疗，便带他来到室外。两人在气宇恢宏的王城内缓慢向通往城区方向的大门走去。夜幕下的王城一片灯火辉煌，是整个第四空间中最为繁华堂皇的地区。城墙纵高，整片墙体在夜晚间闪烁着轻柔温和的萤火光芒，如同神的眷顾与温柔。 　　　　两人并肩沿着城墙向外走去，步伐缓慢，仿佛在感受风暴前最后的宁静。 　　　　“我就在这里长大，”姬娜说，四顾这一方金碧辉煌的囚笼：“足五宴之前，从没能独自走到王城之外去。” 　　　　“所以你喜欢灵者学院，喜欢卡纳尔。” 　　　　“大概。”她回答，没有给出完全肯定的回答：“我想，可能，其实我更喜欢的是不会再被谁控制。” 　　　　“姬娜，”艾文说，已经不准备拐弯抹角，他的声音有些像此刻夜幕时分城墙闪烁的萤火：“你近日来，为什么开始躲着我？” 　　　　她知道他终究会提起这件事了，她知道他一直是个不会掩藏想法的人。 　　　　“方才在路上，叶奈说你有喊她来陪你。”艾文继续讲道：“当时我分明也在找你。你却没有直接接受我。” 　　　　“恩，对。”姬娜承认。她知道对待艾文最好的方式，就是和他坦诚相待。 　　　　她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艾文前方，已经准备和他摊牌。 　　　　“艾文，你知道么？”她说，目光望向如同正在燃烧的城墙，以及远方尽头那通往外界城区的恢宏巨门：“人都是在一瞬间长大变老的。” 　　　　那时候，她走在前面，遥望远方。他跟随在她身后，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蜷曲的黑发在夜风里微微轻扬。这样的背影让他重新想起卡纳尔海滩的告白之夜，但是，而今，却在他胸腔中忽然升腾起某种不祥预感。 　　　　“那天，在国议厅，我和佳娜姑姑进行了一场……微妙的对峙，”姬娜继续说，仍旧看向不知名的远方：“虽然那天，我病得很重，但却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想那时候佳娜姑姑也同样发现了。后来，再和你见面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要求王室撤回追捕令。我对你发火了。很对不起。” 　　　　“害……不用。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起初，我是因为太过失态，而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再次面对你。”姬娜说，声音逐渐变轻：“但是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个矛盾其中最为本质的问题……”她说，忽然停下了步伐：“那就是你会永远站在夏西那边。而我，如果要在国，与夏西之间取舍……我会犹豫，会痛苦，但最终不会选择夏西。” 　　　　“你……你在说什么？”艾文以轻松的语调说话，努力想让姬娜的讲话变得好像只是一个玩笑般的猜想：“不是你让我给她送去的钱么？何况，哪里像你想得这样严重？？事情还没到这种地步。” 　　　　“不，就是这么严重。”姬娜摇头，忽然回过身来，直视着艾文的双眼——那时候，她的眼神已经不尽是柔情，还有一种让人观之便难相忘的坚定：“夏西是我的朋友。我在意她，关心她，绝对不希望她出事。但如果事情发展到她与国处于对立面……那么你我，同样，也将处于对立面。” 　　　　艾文没有回答。他已经无法再使这场对话变成一个轻松的玩笑。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他面容间的微笑逐渐消散了。 　　　　“所以，我后来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姬娜继续讲道，她看着艾文失去笑意，只觉胸口有种被针穿插的痛感：“和你在一起……与五大王室的位置相比，如果，二者只能选一……” 　　　　她停顿了片刻，如同秋水的眼眸已逐渐湿润，但仍然不足以改变现实：“如果，二者只能选一，我更想拿回我在王室的席位。” 　　　　她说完那句话后的一段时间中，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有城墙的萤火光芒，草地，夜幕，晚风统治了世界。 　　　　“让你……为了我这种人伤到了手，真的非常抱歉。”她说，垂着头站在那里，泪水突然决堤。　　　　她的生命直到此刻，还没有对谁如此直言道歉，也没有在谁面前这样难以自持地落泪。一切情绪根本收敛不住。 　　　　“但……”姬娜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泪水支离破碎，她挣扎着把话讲完：“但也正是因为你这样做了……我觉得……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你我真正的想法。” 　　　　“我明白了。”最后，艾文说。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前后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这次微微一笑，笑声中有种叹息。 　　　　“不要抱歉，”他仍然轻声说，无论何时，对她都温柔依旧：“即便我提前知道了你的想法，再面对尤朵，我的决定还是不会改变。” 　　　　他说着，看到姬娜已然满面泪水时，抬手，想去为她擦拭眼泪。但手臂举在半空中的时候，动作还是停止，收了回去。 　　　　“你……你的伤口，”姬娜说，她哭得根本没法很好地把一句话讲完：“换……换药的时候，一定……要回来这里换。这里的药……才比较好。那扇大门……通往王城的大门，永远，对你开放。” 　　　　她根本无法再和他目光对视了，只是听到他再次一声轻笑，笑声浸透叹息，是那么哀伤。 　　他什么也没再说。 　　　　然后，他向她走近，走到她身边，并与她擦肩而过。 　　他独自，继续走向了那扇回归城区的巨门。 　　　　******　　　　姬娜回身，看着艾文渐行渐远的身影，泪水一度崩溃，歇斯底里。她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世界上最为宝贵的东西。 　　　　她看着他走远，内心一度又开始动摇。分手……真的是必要的？她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和他说这些话？ 　　　　她忍不住，往那个正在远去的身影追过去。可方方走出两步，听到了侍者在身后呼唤自己的声音。 　　　　“姬娜亲王，其他几位亲王已至，审讯即将开始。” 　　　　那名侍者在后方，终于追到了不知要跑去哪里的姬娜，在她身后彬彬有礼地说道。 　　　　侍者看到姬娜顿住了步伐。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既然听到通知，却不转身回来，而且在那个位置停顿了过长的时间。虽然他只能看到背影，但也能看出姬娜的双手正捂在脸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因此，那位侍者感到有些无法理解，在原地站立等待了许久后，正犹豫是否要再次通知一遍，却见姬娜已经转身回来，对自己慢慢露出微笑。 　　　　她在微笑——王城所有的侍者都无比喜爱姬娜的微笑，明媚温婉，且和其他死气沉沉的王室不同，充满了活力。让人只觉被她指挥命令，是件无比幸福的事，甚至是所有侍者的理想。 　　　　此刻，姬娜终于转身回来，对他施以笑容。那番微笑确实从来不曾让人失望。让他只觉自己的生命简直就此被赋予了意义。 　　　　“我知道了，”他听到她竟然还对自己讲话，那声音就像飞跃溪流上方的柔软的小鸟：“我这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