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初夏公寓后，姬娜和席拉向停靠在灵者学院正门走去，她的陆浮还停靠在那里。 那段路距离很长，且在冬日。如果是以前，姬娜一定会让侍者将陆浮一直开到公寓门口。但随着不断成长，她愈发意识到只有在细节上以身作则才会受人爱戴。故此，近些年来，姬娜在公众面前的任性也逐日有所收敛。 她是早前在中央国议厅接洽过其他空间的使臣后匆匆赶来，时间匆忙，且要立刻返回，衣装也未来及更换。而此刻离开温暖的公寓，再度步行在冬日冷风之中，虽然姬娜上身披了可以抗寒的皮草披肩，但裙子下摆还是太过单薄了。 “我叫侍者将陆浮开进来。”护行灵者席拉见状说，并已取出通讯器。而即便是出于关心姬娜身体，他那话语听上去也还是十分清淡，没有初那种力度，也没什么激情。 “不必。”所以姬娜也几乎要干巴巴地地回答，生平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她完全不明白这人无非只是个灵者，做好护行工作就可以了，究竟有什么必要每分每秒都在做些多余的事。虽然席拉五官清秀，那种寡淡的阴柔感让他无论何时看上去都赏心悦目，但他并没有初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所以只能是个执行命令的人。而如果自己拒绝他，那么他也不会再坚持……所以，从根本上，这个人又为什么要这么多话啊…… 三年来，姬娜自正式晋升为教律科掌管者后，返回灵者学员的次数却已屈指可数。除了每年参加一次的结业典礼外，她几乎再抽不出其他时间，而且也再无返回那间教师公寓的理由。毕竟罗勒死后，政治外交等重要工作被佳娜一手揽下，而佳娜手中原本的不太重要的工作则抽出些许，移交至姬娜手中。虽然不很重要，但又极度繁琐，简直如同海绵般吸收了她剩余的时间和精力。而今天，还是姬娜在本年内第一次返回学院。 现在，她和席拉并行在户外，观瞧着四周曾经无比熟悉的建筑风景，再一次对时间的流逝感慨万千。 “也不知道柏尼最后有没有听话，”她喃喃低语，说一些席拉听太不懂的内容：“把档案室终端屏幕的配色换成粉……” 然而，姬娜一句话没说完，周身却完全怔住了。她愣愣看着行走在远处前方的一位男性灵者学生。那人身高极高，留着很短的头发，手中拿着画板。 姬娜看着他的背影，在原地愣了三秒，随即迈步向那学生追了过去。 “艾……艾文……！”她难以置信地呼唤他，追随的步伐愈走愈快，颤抖声音的末端兴起一种近年来已在她身上很少表露的欢愉：“……艾文！！！” 可是他似乎没听见，并没有停下步伐。 姬娜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向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更快速地追了过去。如果三年前在王城的那一夜她没能追到他……那么这一次，不可能再错过了。她一下子跑得太快了，在终于追到艾文，碰到他肩膀，停下来的时候，右脚扭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断了。 那个男同学忽然被人触碰，有些惊讶的转回身来，看到姬娜时就不由瞬间更为震惊。 “姬娜……大人？”他怔怔地问她，神态逐渐兴奋，早在新闻播报中曾见过她的形象。 “啊……”姬娜看着那张虽然阳光明朗，但并不曾谋面的脸庞，平息着一路奔跑过来导致仓促呼吸，微弱地笑着：“哈……那个……就是问下……档案室怎么走？” “在那边！”男同学一脸兴奋地指着方向，没想到今天竟然如此幸运遇到了王室成员！他看到姬娜的鞋跟断了，连忙搀扶她：“不是很近……我带您过去吧！！” “不、不用了，”姬娜摆摆手，仍然是无比得体的微笑，她将手伸去依靠在旁边的席拉身上，和那同学表示有人照顾自己：“你……忙你的。” “恩……好。”男同学看到她有席拉照顾，也就不再坚持，见到姬娜可以说是此生以来让他感到最荣幸的事件了！他再向她道了日安之后，才继续离去。 姬娜一手靠着席拉手臂，看着那灵者就此远去的背影，得体的笑意逐渐消散。她的面色失去温度，重新浮现的笑容无比苦涩：“竟然……认错人了。我以前从来不会认错的。” 她苦笑着对席拉说，好像只要笑着就可以证明自己其实并不失落：“时间……真是过去太久了。” 席拉没有回答她的感叹，也没有应和着说些什么。他清楚只有装作全没看见，才是对姬娜自尊心的最好保护。 所以他没对这件事发表一点意见，只是在姬娜将话讲完之后，忽然俯身过来，将断裂的鞋跟收好，随即将她横抱在怀中，继续向出口走去。 “……恩？”她先是有些惊讶，然后想到毕竟鞋跟断了，而从这里要走到学院正门也还有太长一段路，所以并没有表示反对。她和夏西可不一样，对这种公主抱的处理方式，其实完全不在意，也丝毫无所谓。 只不过，一向寡淡的席拉忽然展现男子力量就让人不由惊讶。她此刻呢喃着的问题，所关注的已经无非只是自己右脚的白色高跟鞋：“果然……断过一次跟之后，就很容易再断啊。” “我会差人修补。”席拉回答。他说话态度间，对于横抱着姬娜这种姿势，显然无非认为只是在处理公事。 “恩，拜托了。”姬娜点一下头，只觉现在在席拉怀里，就没有此前那么寒冷。 ****** 幸运的是，初和夏西在三年前购买的冬装也仍被完好保存在公寓衣柜中。于是在姬娜离开后，二人换了更为保暖的外衣上街，在学院附近的精品商店中采购生活用品。采买结束后，他们将东西送回公寓，并在教师餐厅中吃了丰盛的午餐。 虽然和初的相处很是疲惫，总有种无时无刻不在被他压榨的感觉……但吃到十分美味的午餐后，夏西还是感到一本满足，并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当年自己在第十二空间被找回之后，整个人完全胖了一圈……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那段时间是被外星人抓走了，遭受了什么秘密实验。现在想想……其实那会儿完全是因为伙食太好，被饲养员养胖了吧……（= =） “返回公寓的路，知道怎么走？”初说，看着沉浸在饭后甜点中的夏西。 “恩，知道。”夏西回忆着，虽然记忆中走得次数不多，但这条路是条大直道，所以很好找。 “那你稍后就自己回去，”他说，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卡片钥匙，递给她：“我不送你了。” “……恩？”夏西接过钥匙，有些意外。 “我去见个人。晚些回来。” “真是故作神秘……”夏西钻研着初的眼睛，现在这人做什么都像是圈套：“见什么人？？不会又在套路我……” 而初只是摇头：“和你没关系。而且会耗时很久。” 然而……他越这么说，她就越感兴趣，何况初说到这个神秘人的时候，显然有些头疼，不是很好应对：“哦？？谁？？男的女的？？” “女人。”他回答，端详她的反应。 吃醋什么的，当然现在已经不至于了。夏西此刻只是被瞬息引起了剧烈的好奇心，实在很想知道究竟什么女人能让初都感到头疼？！她一定要见一见……说不定能有什么可以学习借鉴的品质……？！（==+） 初看着夏西眼神中的某种闪光，无奈间淡色一笑：“回家去。听话。” 所以她明白现在就算自己求他带自己过去也不会管用了，只好回答：“那……好吧。” ****** 于是，夏西在午饭后就和初分道扬镳。初反复叮嘱夏西有任何事就立刻和他通讯器联络，她乖乖答应了，然后走上了返回公寓的路。 ……才怪。 夏西在走出几十米之后回头，看到初已经不再目送自己。她看着那个轮廓坚毅又严肃的高大身影正在渐行渐远，然后……悄悄地跟在了他后方。 好消息是，今天是安息日，灵者学院高教院的学生和老师们都在放假。中午的餐厅周边更是游移了许多人，她的跟踪一时便不至于被发现。而且初的背影无论处于任何人群中都十分醒目，跟踪工作便十分顺利地进行。 她隔在很远的地方跟着初行走，看到他背影始终淡定，可她自己好奇心已经快爆棚了。他并不是向学院之外走去，而是走入了更为深处的位置，且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一个占地宽广，只有两层楼高的建筑。 初走进去。 那建筑在一层楼高的位置当然标写了名字，但夏西而今在文字方面已完全看不懂，只是能感觉出这并不是教学楼，且周边已经人迹罕至，似乎不是什么人们日常会来的地方。 因为那建筑入口处几乎没什么人，夏西不敢很快跟进去，否则一定会被初发觉而导致计划泡汤。她还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外面等了十余分钟，这才学着初一样的态度，走向那建筑的入口…… 虽然和自己国家的医务风格很不一样，但夏西还是一进门就从人们的统一着装和消毒水味道推测出这里应该是学院中类似于医务室的地方。 前台接待的女士也穿着医护人员的浅绿色套装，她看到这今日第二位来者时的眼神起初困惑，但很快就认出了是谁，十分热情地对夏西叽里咕噜地讲了一大长串话……显然以前就认识她。 夏西当然完全没听懂，她从口袋中取出了姬娜今天送来的第二副翻译器，好似她本来多给她一副就是做这个用的——夏西将其中一副递给这个前台接待人员，并自己也戴上了翻译器。 前台将翻译器接过来，完全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而将其带入耳中，随即她热情不减地重新对夏西说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不是夏西嘛？！已经好久没见了啊，头发都长了！你贫血有好些了？还有乖乖按着清单上的食物吃饭罢？？” “额……好些了，”夏西应和着回答，看对方这态度简直好像自己以前是这医务室的什么红人：“那个……我来找初。他……在哪儿呢？”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他的，”前台眨眼一笑，作为一名吃瓜群众，她知道得似乎太多了：“初在芙蘖老师那里呢。二层，左转尽头的那个房间。” “恩，好。谢谢。”夏西点点头，记得日记里写了芙蘖是那个和自己同一天生日的高等医药学教授。她收回了前台的翻译器，然后向二层走去。 “那个医疗房间的器具较为特殊……”前台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对夏西的背影嘱咐着：“有些辐射。没有抗辐服装无法承受。你一定要等他们治疗完成后再进去啊！” “啊？……好。”夏西不由瞬间惊讶。 辐射？？治疗？？难道初得了什么病么？！ 这样一想她不由瞬间恐慌，原本只是恶作剧的兴奋心态完全消散了。她连忙快步向二层跑去。 ****** 然而，她还没到达二层左侧尽头的房间，就听到那边传来了什么女人尖锐又愤怒的声音。似乎治疗还没开始，而那女人一直在以这种高频的怒愤对谁吼了很久…… 夏西听到那女声高扬在整个楼道中……增加了厚重且更加不悦的回音，简直如同海啸一样。就连完全没关系的夏西现在都要被这气势吓到了。她慎重地确认了那声音确实来自这二层尽头的房间……所以……这女人正在嘶吼的对象……就是初了吧…… 那她就是……芙蘖老师么？那个让初都头疼的女人…… 可是日记中……她记得芙蘖老师是温婉又优雅的啊…… “我把你当做最为严重最为紧急的患者，”夏西听到芙蘖仍在对初恼火地吼着，她似乎已经对他吼了很久了：“你却把我的治疗当儿戏？！” “不是……”初的声音间或地传来，但就如同大海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 “我和你说过了！这种治疗不能中断！一旦中断就前功尽弃！”然而芙蘖的怒火仍然在愈演愈烈：“你以为我之前是为了什么把你强行留在这里？！还给我搞什么偷跑的把戏……把枕头藏被子里？？？！假装自己人还在？？？！你怎么想的？！初你是小孩子吗？！你现在是26还是6岁？！还有什么是比你的手更重要的？！” “…………抱歉……” 夏西……站在外面……把嘴捂上，费了前所未有的力气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她本来还担心是什么绝症之类的，现在明白了芙蘖只是在为初的手伤生气，生气他之前终于回来治伤的时候，因为嫌弃治疗时间过长而悄悄跑回第十二空间。可是……把枕头藏被子里？？初也会做这种事…… 难怪一向优雅的芙蘖老师会这么生气…… “你现在还有脸回来见我？！”芙蘖越说越气，简直已经怒不可遏，感觉受到了轻视。 “老师我错了，”初老实认错——百年罕见的光景：“再不了。” “你敢再有第二次！！！我就把你手直接剁了！！” “那就是重罪了……别这样，”忽然，房间中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和初一样拿愤怒的芙蘖无可奈何：“芙，你已经吼了他有二十分钟了……要不要……恩……先歇一歇……喝口水喝口水……” “噗……”站在外面的夏西要喷了……她以为这个人是要劝芙蘖不要再吼初了，结果也只敢劝她歇一歇…… 不过，他唤了芙蘖老师的简称……那这个人应该就是莱兹老师了吧？那个语言学天才，晶体学教授，也是芙蘖老师的丈夫…… 唔……忽然好想和芙蘖老师做朋友…… 后来，芙蘖的怒火似乎终于平息了一部分，屋里的人也似乎终于开始准备做些正经事——治疗初的手伤。 “我真的很生气，”芙蘖仍然在说，口气平静下来但态度更为肃穆，且与此同时她也在似乎操作着什么仪器：“而且以前给你的那些治疗因为中断全部白费了，现在还要从零开始。而且，初，我分明警告过你了，你的手伤无比严重，日常一定禁止大力抓握，甚至尽可能少沾凉水。结果你根本不听，就只会导致接下来的治疗更为痛楚。我不会心疼你的，也不会中途停止仪器治疗。你根本就自作自受。” 接着，夏西听到了屋内传来仪器运转的声音，那应该就是前台之前说过的会有些辐射的仪器…… 然后，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随着仪器运转声的逐渐猛烈，那个接受治疗的人逐渐因为剧痛而发出了哀鸣。 起初他还在忍耐，但很快再也无法忍受，而发出了嘶吼。那种痛苦的呼声撕心裂肺，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甚至不可能是人类在发出的声音。 太痛了……太痛了…… 而如果连初都承受不了，那种痛苦可想而知。 他的呼声后期完全撕裂了……末端已几乎失去了成型的声音。只有气息还在哀鸣不已，如兽一般，根本无法自控。 夏西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初的嘶吼抽干了。她起初靠在墙上，后来完全站立不住，直接坐在了房间门口的地上。 人类怎么可能承受他这种痛苦呢……根本……承受不了啊…… 那个下午，她坐在医务室二层冰凉的地面，听到初不住传来的撕裂的悲鸣。那个人……在她面前那么要强的……提到手伤时根本不屑一顾，让她都以为那只是涂涂药就可以愈合的小事了。可如果根本不可以用力抓握，不可以沾凉水……他却还是几次和佟哲动手……他甚至还在樱桃咖啡打工、帮林姐刷杯子……都是凉水…… 夏西瞬间泪目。 眼泪崩溃了，根本无法停止。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啊？！ 自己……根本……就不值得他这样…… ****** 这种治疗进行了五个小时，才结束。 “……可以了……”仪器的运转终于停止，芙蘖重新开口时声音也有种颤抖，明明已经说好了不会再心疼了，可是看到初这个样子，她还是难受得不行：“手拿出来，我给你上药。” “莱兹老师，”初将双手从治疗仪器中取出时开口，他的声音从未如此衰弱：“可以……帮我操作下通讯器？” “当然，”莱兹点头，正在帮初将防护服解下，看他如此也实在心疼不已：“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夏有没有发简讯来？” “唔，还没有。” “帮我问下她晚上想吃什么？我买了带回去。” 莱兹帮初发送了简讯。 随即，他们听到了通讯器收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