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选,相当于是清朝的选秀,但又颇有不同。说起来大鈅朝的后宫制度也是有些奇葩,洪烈皇帝登基时已经四十五岁,彼时天下尚未平顶,因此他在位期间并没有考虑过后宫之事,而他的儿子,先帝爷继位时伤了身子,不想劳民伤财选拔女子进宫守活寡,亦是没有选秀。等到今上登基,守孝三年,大臣们终于有理由提出充盈后宫,没想到今上以前两代皇帝为榜样,并不想兴师动众,又有御史言前朝乃是帝王沉迷女色、放纵外戚干政导致亡国,在多番扯皮之下,终于定下了一条奇葩的规矩:采选从帝王守孝后启,每五年一次,到帝王四十五岁止。采选只在二到五个省中进行,由女子家中主动报名参选,入宫的女子除了正宫皇后是世家或官宦人家出身外,妃嫔只能在民间百姓中采选良家女,且一旦进宫之后,这些女子就再不能和家中有任何联系。 这样一来,后妃对帝王和前朝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有女儿的人家宁愿将女儿们拿来联姻也不想送进宫中,采选之事一下子变得乏人问津,只是正好合了温止的意——可不就是能彻底逃离温家的掌控吗?她在心中甚至感激帝王小气,在当年蝗灾之事中并没有因温鹏的贡献而给他赐下什么官职,否则自己还真的无法走这条路,只能想办法谋算个好婆家。 温止打算的很好:今年正是采选之年,采选范围在北方的山东省、直北直隶和南方南江省和苏江省,温鹏又与陆县令、王知府多有来往,若是庆江知府王大人能够稍作配合,温止被选中的可能性极大。 大鈅朝和历史上的明朝不同,朱程理学并不盛行,虽然讲究贞静娴德,但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入宫的女子受到的束缚也远比明清时代少,不会轻易因言获罪。 温止打算在入宫之后看看皇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若是君王睿智大气,她便可以当个智囊,若是碌碌无为的,只要低调蛰伏,想来也能衣食无忧的度过一生。 不是温止画风变太快,一下从种田跳到宫斗,实在是她不喜欢这种勉强来的优待。强扭的瓜不甜,与其和温家人别扭的相处,不如自己先跳出来。 她也是想明白了,自己手上那些算得上惊世骇俗的东西要交到弟弟们手里,至少还要十年时间,而且一个不小心,整个温家还会沦落为利益斗争中的炮灰,其中耗费的谋划太多,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就算温家能够顺遂的发展壮大,可是命运依旧掌握在上位者手中,只怕更加要如履薄冰身不由己。与其等到那时天家见疑,还不如现在就将一切奉上--温家能从陈家村走出来,搭上陆县令和王知府,靠的不就是这样近乎光棍的放弃么? 心中有了定论,温止便和温鹏虚与委蛇道:“朝花姐姐和我说过了,我本身份珍贵,是蓬莱仙山的小山主,陪着帝君弟子下凡只个历练罢了。我自认没有做对不起温家之事,甚至算得上掏心掏肺,却不料你们一心算计我,恨不得榨干我最后一丝价值,我又何必再苦苦替你们谋划?不如进那人间至高处好生修行吧。” 温止的话说的决绝,自知理亏的五兄弟们相顾无言却不知如何劝解,温鹏认真思索了几天,却是知道温止虽然单纯善良,但下定决心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与其再违逆她,不如如她的愿,再者家里若是出了宫妃,不也是十分荣幸之事么? 既然做了决定,温止便要万无一失。因采选的皆是贫民女子,对礼仪的要求不会太高,重要的只是身材相貌和身体健康。感谢温鹏和红袖长得都不错,温止又从出生起就不惜代价的调养身体,如今的她瓜子脸,桃花眼,柳叶眉,樱桃唇,肤如凝脂,蜂腰肥臀,着实称得上一句清丽温婉小家碧玉,还正是好生养的那一类。 温家人不是没感慨过温止的容貌,不过她既是仙童转世,比凡人更出彩些也是应当的。又有温止从四岁后就一心带着弟弟们读书,从未下过田,平日里也不爱出门,因此完全没有农家女的粗糙,反而带着满满的书卷气,又透着些天真单纯。 平日里荆钗布裙不觉得,温止一打扮起来,竟是惊艳了全家人。原本还有些不甘心的温鹏立刻下定了决心,温止跟脚不凡又如此貌美,一旦被人注意到只怕是要带来麻烦的,倒不如主动觐上天家,说不定还能得到帝王的宠爱,给温家带来好处。 温鹏的行动力向来极强,立刻雇了马车收拾东西带着温止去庆江府拜托王知府。五个弟弟是真心亲近她,还没从仙童转世的事情里回过味来就要和她离别,心中不知有多难过和不舍,学文跟温止最久,记忆里的每个片段几乎都有她的身影,完全无法接受她突然要离开,的却又不敢违逆温止的决定,只能红着眼睛看她。 离开之前,温止看着和自己一样高的弟弟,也是心中感慨,却强笑道:“你也是大人了,莫作这样的小儿女态,以后弟弟们都要你好生督促教导呢,给他们做个好榜样吧。” 温学文哽咽着应了,温止又交代弟弟们好生念书不可懈怠,说的几兄弟泣不成声。在车夫的再三催促下,温止踏上马车,终于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上了马车,温止便收了眼泪,面无表情的假寐,同在马车上的温鹏也是十分无奈。自从那次仙子降罚后,原本开朗活泼的温止就变成了这副冷冰冰的样子,除了在弟弟们面前偶尔会有一丝笑意,面对他们三个大人时就只剩下淡漠,他也试过放下身段哄一哄,却毫无用处,可见她是铁了心的和家里分生了。 要说温鹏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十多年捧在手心里,言听计从宠爱无边,就是儿子们都常常退出一射之地,这份感情说散了就散了,他怎能不怪温止冷情。只是他也听过评话,仙人入凡尘却是要忘情的,温止这样不过是早晚的事,所以他更恨的是陈红袖的愚昧狠毒,狠的总要欺凌女儿,蠢的不记得仙人的警告,结果折损了全家的福运不说,连大儿子也失去了文昌帝君的庇护,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有大出息。 这么想着,他心里越发恨了,想要求温止看在十多年的血脉亲情上再求一求朝花仙子,又拉不下这个脸来,一时间神色变幻纠结的很。 温止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看着温鹏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清叹一声道:“我知晓爹爹的顾虑,也记得爹爹对我的好,只是朝花姐姐已经发怒,我若是再与她分说,只怕她当我冥顽不灵,更加下狠手整治温家。” 温鹏听这话先是一愣,心中便是一喜,急忙说:“你竟是还愿意搭理我!只这样我就满足了。你兄弟们的前程由他们自己赚去,该是他们努力上进往后给你撑腰才对。” 温止闻言一笑,也不戳破他的口是心非,只柔声道:“我也不想这么早就离了家,只是约莫我命格与我娘不合吧,我自小就怕她的很,她也处处看我不顺眼,与其我与她冲撞损了家里的气运,不如我离开家里。女儿总是要出门子的,您就当我远嫁了吧。” 温鹏也是颇多感慨,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还是温止笑道:“您也不必为我担心,我总有法子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学文是帝君弟子,只要他还在家,咱家就是受仙人庇护的,您回去劝他切莫小家子气的钻了牛角尖,比起大多数人,他已经得了太多好处,用功读书才是正道。” 温鹏应了,两人便又沉默。十多年来的温馨回忆怎可能就这样斩断,温止心中也不好受,垂下眼睑想着心思。 马车走的很慢,从吉水县到庆江府三百多里走了整整两天,好在车夫是个有经验的,每天都能在傍晚十分找到客栈打尖,虽然路途辛苦,至少不必风餐露宿。 温鹏和温止在第三天下午到了庆江府的城门前。 庆江府比吉水县繁华的多,温止掀开帘子的一角打量着道路两旁,感到十分新奇。等找到投宿的地方时已经快要天黑,温止痛快的洗了个澡,放松心神一夜好眠,明天还有要事要做。 第二天,温鹏独自出门,来到府衙求见知府。王知府自然是记得他的,又正好得闲,抽空亲自召见了温鹏。 八年过去,王知府的官威又重了许多,虽然依旧亲切,温鹏仍不免战战兢兢。待他说明来意,王知府十分诧异,乃道:“我前几日收到陆县令的书信,言你家两位公子学识极好,怎么会突然想到送女儿采选的?可是有什么困难不成?” 他说这话已是十足的关怀,书香门第和耕读人家清高,不屑于依靠裙带关系,而大鈅朝并不忌讳商人和手艺人,因此会送女儿妹妹采选的也多是商户和做小买卖的人家。他知道温家现在有些田产,儿子们又念了书,算得上是耕读了,若不是有什么原因,一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温鹏脸上感激,复又苦笑:“大人容禀,小人也是没了办法才这么做的。”他按照和温止商量好的话说:“人都道我儿子有几分出息,却不知我家这个女儿才是最好的,我亦是宠她超过了儿子们。不瞒您说,若非她是个女儿家,我家出的头一个案首绝轮不到我大儿,几个孩子都是她给启蒙的呢。只是我老妻却是孤拐,看不惯我这女儿,我只当她重男轻女并不计较,却不见几天前……”温鹏重重叹气道:“几天前,我那犬子得蒙陆大人青眼,被点做案首,家里人开心,便摆了桌小宴,不料我那老妻多喝了两杯,又找我女儿的麻烦。我女儿自是不能和母亲争执,只好道歉退下,却不料第二日就病倒了。” 看王知府皱眉不语,温鹏心里打鼓,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家也没当回事,不料家人一个个的接连卧床,大夫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心中惶恐又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来了位游方道士敲开我家门,说我家虽有吉云围绕,却吉中带黑,怕是有灾祸降临。我便请他进来,他细看一番后说,我女儿本是吉祥富贵的命格,但和我妻子的八字略有些犯冲,原本东风压倒西风的也翻不起波澜,却不想我大儿考中案首,有文曲眷顾。所谓母凭子贵,我老妻的命格一下子贵重起来,可不就和我闺女的气运斗了起来,还累及全家?那道长便建议我将闺女嫁到富贵人家,她本是旺命,年龄也正好,但是我哪里认识什么富贵人家。”温鹏苦笑道:“那位道长便说既然没有好人家可选,就干脆进宫罢,那里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什么命格都压的住,且一旦进去就和家里再无牵连,问题自然解决。” 王知府看温鹏神色便知这事儿约莫是真的,心中也是无奈。这年头的人对鬼神之事还是有所敬畏的,所以他亦不会妄言,只问温家人如今可好。 温鹏赶紧答道:“坏事便在这里。原本我对这位道长的话是将信将疑,只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不料我才收拾好包袱,身上便清爽了许多。定下马车后,几个孩子也起了床,等到我们出发的时候,我老妻都能出门了。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敢糊弄,眼一闭心一横的就往庆江府里来了。” 这般应验,如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便只能说天意如此。王知府体谅温鹏的一片慈爱之心,让他三日后将女儿带来看看,只要能过得去,自己便使把力将这姑娘送进去。 温鹏千恩万谢:“小人知道这种事儿本不该拿来劳烦您老,只是这闺女是我从小宠大的,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若是几个臭小子有什么事,我也只让他们自己争气,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可闺女这本就是无妄之灾,我救不得她,也只好舔着脸来求您,再帮衬她最后一把吧。” 王知府被他这番重女轻儿的说辞逗的莞尔一笑,心中却是认同的。世间对女子多苛责,唯有父母还能照拂她们一二,反而是男儿就该有所担当,不能存了依靠家族的心思。 虽然心里有了论断,王知府还是十分谨慎,送走了温鹏后立刻修书一封,让人快马送到吉水县。 吉水县距庆江府三百余里,快马来回不过两日。陆县令的师爷乔装打扮,轻易就通过温家邻居之口了解到前段时间温家的变故,与温鹏所述大同小异。 虽然还有些许细节差异,王知府已然认定温鹏所言非虚,所以在接到书信的次日请了自己的夫人出面接见温鹏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