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一钩残月从云中露出脸来,照见涂姜氏村落一个个如粮囤的小屋子,远林中虫鸣声声。 脱脱妮双目莹然,面色委屈,眼含不甘地望着端坐在床上的拉姆族长:“族长,您怎么又让安黎这个妖女留下来了呀!之前咱们不是说好了要把她赶出去的吗?” 拉姆耷拉着的眼皮缓缓抬起,睨了她一眼,声音沉沉地说:“以后不要再一口一个妖女的,安黎来到这里是神的旨意,要恭敬对待,知道了吗?” “什么!”脱脱妮难以置信地叫道:“她分明是个妖女,怎么是神的使者,族长,连您也被她迷惑了吗!” “好了,脱脱妮,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我一直对你多有容忍,可是,这不是你质疑我的理由。”拉姆族长道。 脱脱妮听了一愣,随即张了张嘴,委屈不已:“我——” “出去吧。” “......是。” 脱脱妮缓慢转身,迈着步子慢慢往外走,快要走出屋子的时候,听得后面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今天的事我就不追究了,没有下次。” 她脚步倏地一顿,没有转身,停了半响,才掀开帘子,快步往外去了。 赫莽一行人从安黎处回来,正好碰上从拉姆族长屋里出来的脱脱妮,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仿佛是过了千万年一样,再不复从前的模样,两个人都变了,变得那般遥远而陌生。 脱脱妮向赫莽投去一个恨毒的眼神,那冰冷的感觉,即使隔着层层的夜色,赫莽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一时怔然,默立在原处看了很久直到脱脱妮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然在一旁轻叹了一声。 栎木拍了拍赫莽的肩,担忧地问:“没事吧,赫莽?” 赫莽回神,浅笑:“我没事。” 几人在族长门口分手,赫莽掀开帘子走进了母亲的屋子,坑屋里的火光映照着母亲的脸,昏黄的颜色将她的老态沧桑又添几笔,赫莽轻声走过去,在她的床边停下,半蹲在地,伸手握住她布满褶皱和斑纹的枯手,仰头看她,轻声喊:“奥拉。” 拉姆睁开微合的双眼,看了儿子一眼,唇边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来:“转眼,你也这么大了,我真的老了。” 赫莽眼眶微红,微笑:“没有,你不老。” 拉姆笑出声:“怎么能不老呢?人都会老,会死,这是常态,改变不了。只是,我放不下你,放不下涂姜。”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凉,拉姆被染上了一丝脆弱,突然说起这些来。 “对不起,奥拉。”赫莽低下头,突然说。 “为什么这么说?”拉姆问。 “我总是害你担心。”赫莽说。 “每一个母亲都会担心自己的孩子,这是母亲的天性,说什么对不起呢?” “我知道我总是不安分,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任性起来像林子里的野马,管也管不住,让你担心。”赫莽吸吸鼻涕说。 拉姆无声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慈爱,这个孩子是她三个孩子里最有本事的,也是最倔的,所以她最不放心的也是他。有的时候,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太过理想化,现实是支离破碎的,太过天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赫莽就是这样,这意味着他要比别人吃更多的苦,这种苦不仅仅是肉体上的,还有心灵的无尽折磨...... 可她没有办法了。 “今天的事,我没有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拉姆看着他,笑着问。 赫莽点头:“知道,是我们的错。” 拉姆摇头:“不,不是谁对谁错的事,这是对你们的考验。” 赫莽仰头看她,不解。 “脱脱妮虽然有些过分,可是她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以后部落发展,这个问题只会越来越尖锐,我老了,管不了多久了,以后,涂姜还是要靠你们。” “奥拉!”赫莽不想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仿佛在交代后事一样。 拉姆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安黎是不是神女,我不清楚,但是栎木所说的,不是假话,她既然有大本事,你就要留住她,为涂姜留住她。即使她是神女,也要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要赢取族人们的信任,只有族人们真正相信她,她才能是神女,你明白吗?” 赫莽怔住,脑子里突然清明起来,难怪安黎今天那么轻易地就答应了脱脱妮的条件,看来她是早就想清楚了这一点。 拉姆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微微一笑:“赫莽是涂姜的英雄,我相信这些事都难不倒你,和安黎一起用你们的行动证明给所有人看,只有事实才能使人信服,孩子,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 “奥拉——” 拍了拍他的肩,拉姆说:“好了,回去吧,我休息了。” 赫莽点点头,起身,一步三回头,然后掀开帘子去了。 拉姆目送他离去,直到不见,收回视线,沉沉地看着摇曳的火光,岁月的消逝突然在眼前加速起来,一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疲惫缓缓向她袭来,她慢慢合上双眼,往后躺去。 天光大亮,新的一天又如期而至,石壁上的泉水泠泠,听在耳朵里像一首轻快的乐曲,使人对新的一天充满了希望。 安黎起身,收拾好床铺,开始准备上山的行头。出了昨天的事,族中的饭食是就此泡汤了,栎木他们要忙着做活计,不吃饭肯定是不行的,去山上打猎又吃不消,只有她一个人清闲没事做,所以自然是要把吃饭的大事撑起来的。赫莽不同意她一个人上山,于是昨晚经过一番争论,最后达成共识:赫莽、然、栎木、尼亚每日轮流跟安黎上山觅食,其余三人则负责造房子的活儿,大家没有异议,于是便这么定了下来。 今天是第一天,伙房值班表是:安黎同学、赫莽同学。 安黎正把准备的绳子、渔网、刀往背篓里扔,便听得外头赫莽的声音:“安黎,好了没有?” 安黎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一边伸着脖子往外喊了一句:“诶,就来了!”背上背篓,一边扎着马尾,一边往外头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