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年,夏花烂漫。 养心殿前有琉璃门,曰养心门。 门外东西狭长的院落连房三座,房高不过墙,为宫中太监、侍卫及值班官员的值宿之所。 东阿与多哈两个公公带着溥伦还有溥侗两位公子走在狭长的院落中。 他们已经在毓庆宫上了好几月的课,下了课,皇上便要回养心殿午休,他们便会让两位公公带他们走走,熟悉这宫中的布局。 这几个月,这每一条路他们都是记得清楚的。 多哈公公跟在两位公子身边,打了个哈欠,溥伦转头看了身后的两位公公。 多哈公公跪地,扣首,慌忙的言道:“奴才该死。” 东阿公公也跪在了多哈公公的身边,溥伦看了他们两个,轻声言道:“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们赶快起来吧!”东阿公公和多哈公公不敢动。 溥伦又言道:“若是惊动了旁人,小事也变大了。” 两位小公公站了起来。 溥伦挥了挥手,道:“你们两人回去吧!我们两人对宫廷已然熟悉了,无需带路。” 东阿公公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这……” 两位公子在游园,他们不跟着侍候,总归是不合规矩的。 溥伦道:“让你们回去便回去。” 东阿公公和多哈公公道了一声,走了。 溥侗看着养心门后的养心殿。 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正间和西次间、西稍间前出卷棚悬山顶抱厦,正中三间为一敞间,上书雍正御笔“中正仁和”四个大字,明间、西次间接卷棚抱厦。前檐檐柱位,每间各加方柱两根,外观似九间。 溥伦和溥侗来到了养心殿的后殿。 养心殿的后殿是皇上的寝宫,共有五间,东西稍间为寝室养心殿,各设有床,皇帝可随意居住。 皇上喜欢在稍间休息。 溥伦与溥侗来到了皇上寝宫前,敲了三下门。 “进来吧!” 皇上应的极快,溥伦与溥侗进入了寝宫,皇上是坐在桌前看书的。 皇上放下了书卷,看了他们两个,道了句:“过来坐吧!” 溥伦与溥侗称了声,便走到了皇上身边坐下。 他们两人已经是皇上的心腹。 溥伦与皇上相般大的年纪,知皇上的心思,自然谈得来,溥侗虽然年纪小,但是,颇有勇气,对皇上尚且有一命之恩,皇上自然也是很是欣赏这个年幼些的小公子。 他是醇亲王二子,他唯一的阿珲气运不好,年两岁便卒了。 他在府中,额涅在他三岁时怀了身孕。 他的阿豆,正月里生下,又去了。 额涅还未从悲伤中缓回来,天又降了风雪。 他入了宫。 光绪五年,他得到了消息,阿玛对他说,他又有了一个阿豆。 但是,好景不长,四月还未过,夏还未来,他的阿豆又去了。 皇上放下了书卷,说道:“明日有骑射的课程,你们两个给朕出出主意,看看怎么能够逃过去。” 溥伦听了这话,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这……” 这实在是为难。皇上要逃课。 皇上看了身边的溥侗,道:“溥侗聪慧,可有什么法子?” 溥侗看着皇上,缓缓说道:“溥侗听固伦公主说皇上是因为体弱多病才不喜欢骑马的,但是,额涅对溥侗说,皇太极是马上得了天下,皇太极曾言:我国士卒,初有几何,因娴于骑射,攻城则取,天下称我兵立不动摇,进则不回顾,威名震慑,莫与争锋。皇上身体强健了,才能更好的治理国家的。” 皇上叹了一声,道:“溥侗啊!你这只跟谙达学骑射学了几月,怎么连大道理都学了他的口气。” 溥侗缓缓说道:“皇上,师傅虽然严厉了些,但是,也是为皇上好的。” 皇上看了溥侗,笑了笑。 若是他有阿豆,阿豆也这般有勇气便好了。 虽然,他的阿豆,力量很小,但是,对他却是真情实意的。 那日 皇上与溥伦和溥侗来到了狩猎场。 谙达行了礼,拜见了皇上。 马场上,固伦公主骑马跑了几圈,从不远处停下,牵着马,缓缓走来。 皇上看着白色的马,有些失神。 白马踏雪,像极了他小时骑的那匹马。 那时,还在府中,他还未学骑马。 阿玛便抱着他坐在马上。 那时,虽然不会骑马,但是,最是快活。 固伦公主牵着飞雪马来到皇上跟前,皇上还是看着那马,固伦公主笑着言道:“这马跑起来很是飘逸,皇上要不要试着骑一下这匹马?” 皇上凝眉看着固伦公主手中的马,有些犹豫。 固伦公主牵着马,将马绳递到了皇上面前,道:“骑一圈,就骑一圈试试。” 皇上犹豫了片刻,缓缓接过了那马绳。 皇上接过了马绳,谙达扶着皇上上了马。 固伦公主和谙达站在原处,看着在马上驰骋的皇上。 谙达看着那一人一马,道:“看来皇上很喜欢这匹马。” 皇上在马场上绕了一个圈,下了马,将马绳递到了迎过来的小侍卫手中。 谙达挥了挥手,对那小侍卫说道:“先将马过去吧!” 小皇上脸上带着薄汗,缓缓走到了谙达和固伦公主面前。 固伦公主笑着问道:“皇上可喜欢这匹马?” 皇上并未言语。 虽然皇上并未言语,但是,固伦公主也是能够看出,皇上是很喜欢这匹马的。 固伦公主带着笑意,缓缓说了句:“皇上喜欢这匹马便好。” 皇上仍未言语。 他感觉到了后背有人碰触了他的身体。 似乎是哨子声从离着他很近的地方传入他的耳中。 皇上疑惑的转过了身。 他怔住了。 那匹踏雪马向着这边飞奔而来。 白色的马飞起,像极了,他第一次见府中踏雪马的模样。 他看着,张开双臂的溥侗迎着那踏雪马,站在了他前面的十几步远处。 固伦公主错愕,道:“这马是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这……” 溥伦站在一边,唤了一声谙达,谙达这才反应过来。 溥侗倒在了地上。 谙达握住了马绳,马重重的落在地上,才不得不安定下来。 皇上紧皱着眉头,看着倒在他脚下的溥侗。 若不是溥侗,倒在地上的便是他了。 溥伦已经蹲在溥侗的身边,扶住了溥侗的胳膊,溥伦扶着阿豆的身体,道:“摔伤了吗?” 溥侗忍者疼痛,抿着唇,摇了摇头,道:“没有事。” 溥伦看着满脸土的溥侗,有些伤心,又有些无奈。 还说没有事情,都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皇上看着那无活力的马,垂了眸子,只是一瞬,又抬起了头,叫了一声谙达,谙达称了一声,皇上冷厉的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不是吗?” 这一场好戏,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侍卫,皇上这一句话落下,周围的侍卫便跪了一圈。 谙达行了礼,恭恭敬敬的说道:“是微臣失职,让皇上受惊了。”而后,谙达转过了身,看了四周侍卫其中的两人,道:“达布,布格,将牵马的侍卫带过来。” 那两个侍卫缓缓站了起来,未过片刻,两个侍卫便将那牵马的侍卫押到了皇上面前。 那侍卫跪在地上,颤颤的说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上冷冷的问了句:“你何罪之有?” 那侍卫叩首,说道:“皇上恕罪,微臣……微臣拉着那马儿,也不知马儿是发了什么疯,从微臣手中挣脱开了。” 皇上冷冷的说道:“发了疯?刚才还好好的马,怎么会突然发了疯?” 那侍卫跪着,叩首道:“微臣不知,微臣不知。” …… 皇上微微阖了眼眸,举起了书卷,遮挡了眼前的光芒,淡淡的说道:“课逃不掉,便只能去了。” 溥伦坐在一旁,看了皇上手中的书卷。 书卷上的这一页,是醉吟居士的一首自解。 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 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 世传房太尉前生为禅僧,与娄师德友善,慕其为人,故今生有娄之遗风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是词客,前身应画师。 溥伦看着那宿命二字,开了口,问道:“皇上也相信宿命之说吗?” 皇上握着书卷,道:“溥伦,朕不信佛,也不信什么宿命。” 溥伦不解。 皇上言道:“自解这两字朕很是喜欢。” 溥伦不知皇上深意。 溥侗想了想,念道:“以不忠之臣事不明之君,君不知,则有燕操、子罕、田常之贼;知之,则以管仲、寺人自解。皇上,是喜欢这句话?” 溥伦看了一边的溥侗,这一段话自解出自韩非子中。 前面两句,后世之君,明不及二公;后世之臣,贤不如二子。 他未曾想起,也未曾联系。 皇上的深意他着实未看透。 不忠之臣,不明君。 君必不诛,而自以为有桓、文之德,是臣雠而明不能烛,多假之资。 溥伦只得暗自轻叹。 光绪十年,这个月,这一日的冬,阳光格外明媚。 这日,是慈禧太后五十岁的生辰。 小戏台不甚大,但是极为华丽。 慈禧太后与皇上走到了阅楼之上,溥伦与溥侗跟在不远处。 太后与皇上走到了桌前,玲珑与玉泠便端来了烹好的热茶,煸炒好的香瓜子,端来了刚出炉的糕点放在了桌子前。 高公公和两个小太监走来,高公公拿过了小太监手中的黄纸,仔仔细细的铺在了桌上,又打开另一个小公公盘子中的木盒子,取出了其中的铜鎏金珐琅镇压在黄纸上,又将墨好的墨端在了桌上,拿起了盘子中的太仓笔,递到太后的跟前,恭恭敬敬的说道:“回禀太后,纸备好了,墨研好了。” 慈禧太后接过了高公公手中的太仓笔,在黄纸上提了三个大字。 红鸾禧。 高公公口传太后懿旨,言道:“慈禧太后懿旨,今日演红鸾禧。” 高公公令内务府的小太监将慈禧太后御笔张贴在前台上。 未久 红鸾禧一书张贴在了小戏台边。 内务府司员两人,朝冠补服,自幕而出。 一小生登了小戏台。 “天寒冷冻饿得青衣烂袖, 肚里饥饿难忍路途难游。 且住!小生莫稽,乃本城一个秀才,父母双亡,家业凋零,才落得乞丐之中。” 慈禧太后看着那小生,言道:“这小生倒是生的俊俏。” 慈禧太后身边的高公公说道:“下台定会好生打赏。” 慈禧太后并未言语。 但听那小生惆怅道: “可惜我满腹中文章锦绣, 但不知何日里才得出头, 一霎时腹中痛难以扎挣。” 小生倒卧。 皇上拿起了桌前的马蹄糕,慢慢细嚼着,淡眼看那小生。 那小生倒是颇为惹人怜。 皇上侧目看了身旁的太后。 慈禧太后的脸上有了一分笑意。 皇上看了一眼茶盏。 他身旁的玉泠已然会心,为他添了一盏热茶。 皇上也是一笑。 台上现了一花旦。 “年方二八,生长在贫。路途春洁净,空负貌如花。” “我,金玉奴。” “爹爹金松,乃本城一根杆儿,乃是个花子头儿。” 慈禧太后又言道:“这个姑娘着实是貌如花。” 高公公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言道:“下台了,也定会好生打赏。” 慈禧太后带着笑意。 金玉奴听得门外噗通一声响亮,不晓得是何缘故。 她出了门,看了那小生。 “咦!原来是个倒卧。我来摸摸,还有气没气。” 金玉奴摸。 戏唱的欢喜,太后听得也是欢喜。 “弟兄们!” “大哥什么事?” “我要跟姑爷进京赶考去了,把此地事情交付与你。” 如此看杆儿拜过。 溥侗看了一眼盘子中只剩下三两的瓜子。 他望着慈禧太后带着的玳瑁嵌珠宝翠玉葵花指甲护套,他的额涅也喜欢带指甲护套,也喜欢太阳花,但是指甲护套也就像一两个瓜子一般长,不比慈禧太后的指甲护套,长长的,像针般。 他的额涅也喜欢吃瓜子。 一包瓜子,一出戏。 额涅经常说这话,额涅很喜欢瓜子,很喜欢戏。 慈禧太后看来也是喜欢瓜子,也是喜欢戏的。 “但愿得此一去挑龙门。” 溥伦听了这句。 暗轻叹。 求功名,求利禄。 年少男儿大多如此。 他亦然也不能免俗。 就如同额娘所说的话语,他即便是不为了他自己,也要为了他所珍惜的人,他的家人。 “众位!大哥把事交付与我,你等不许在外面偷鸡,拔烟筒,拿人家东西。” “我要晓得了,要重办你们。还有事无事?” “无事了。” “退堂!” 光绪十年,已是深冬。 皇上站在跟前,看着那单檐歇山顶,面阔五间,前出廊。 苏式彩画装饰了檐下的斗拱、梁枋。 溥侗与溥伦跟在皇上的左右,皇上进入了院内,走在游廊上,皇上走到了一处,停了下来,他看着那墙壁上的题词。 是大臣所写的《万寿无疆赋》。 溥侗出了声,唤了一声:“皇上。” “拜见皇上。” 无衣侍女跪了地,行了礼。 “起来吧!” “叩谢皇上。” 无衣侍女起了身,皇上问道:“母后可睡下了?” 无衣侍女回禀道:“太后刚刚睡下,皇上要见太后?” 皇上听了这话,言道:“无事,你退下吧!” 无衣侍女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皇上看那无衣侍女离去,对旁边的两人说道:“回宫吧!” 回到了毓庆宫。 皇上对身侧的两人言道:“朕有许久没有喝酒了。” 溥伦看着满脸愁容的皇上,皇上从慈溪太后寿辰前几个月便一直没有展露过笑颜。 心中憋闷,也是忍了许久。 这喝酒,既然喝,便是要大醉一场的。 皇上伸手揽住了一左一右的两人,笑了笑,说道:“今宵有酒今宵醉,如何?” 溥伦说道:“溥伦自当陪着,只是溥侗从未沾过酒,怕是……” 皇上看了右手边的溥侗,将胳膊从他的肩膀上放下,说道:“溥伦,还是你陪着朕吧!我们两个可不能教坏了小孩子。” 溥侗看着勾肩搭背的一君一臣,道:“我还是回去看书了。” 皇上笑了笑,拉着溥伦去了。 溥侗独自回了东次间。 深夜 溥侗举着书卷,没有看见人,便闻到了浓浓的酒气,溥侗皱了眉头,将书卷放到了桌上,起了身,走到了槅扇门前,看了扶住溥伦的东阿还有多哈,他们两个人身上都有了被吐上的污渍,溥伦身上倒是干净的,溥侗开了口,言道:“我来吧!你们下去换衣服去吧!” 多哈和东阿谢过了小公子,退下了。 溥伦扶住了摇摇晃晃走过来的溥伦,溥伦下意识握住了溥侗的胳膊,溥侗闻着格外浓的酒气,这酒气将他熏得头痛,他托着溥伦,抱怨道:“也不知酒有什么好的。” 溥侗将溥伦拖到了宝座床前,扶着他倒在了宝座床上。 溥侗站在几腿罩边上,看着沉睡的溥伦。 阿珲这真是醉了。 溥侗走到了桌边,拿起了书卷,看了一会儿书,揉了揉头侧,酒气的味道太浓,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了。 溥侗握着书卷,站了起来,走出了东次间。 他握着书卷,走在小迷宫中。 他手中握着的是周易。 六三。 爻辞。 困于石,往不济也;据于蒺藜,所持伤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无所归也。 他看着这一段话,驻足,想了片刻。 他看着那困字。 虽然不解卦象,不明所里,但这句话所说的意思总归是懂些的。 这一卦,也总归不是什么好卦象。 他抬起了眸子,他已然还在小迷宫之中。 透过他面前的这一隔扇门,在烛影摇黄中,可以看到那四柱紫檀龙架子床,床幔悬着,地上凌乱交错的是一男一女的衣饰。 那常服,他熟悉的不能在熟悉。 那是,皇上的常服。 那女子的衣服已是褴褛。 那是宫女的常服。 摇晃的烛光,年幼的他,不宜看那摇晃着的赤红床幔。 他转过了身,手拿着书卷,看着落地的花罩,他着实是被这迷宫困住了。 困在了这小迷宫里。 溥侗绕了一圈又一圈,绕回了东次间的屋室内。 他看着安稳的睡在宝座床的阿珲。 阿珲睡的很是香甜。 溥侗坐在桌边的躺椅上,将书放在了脸上。 他这没有喝教坏小孩子的酒,却看了小孩子不适看的春|景。 十二月,雪日。 慈禧太后坐在美人榻前,皇上站在殿中,站了许久。 慈禧太后抬头看了皇上,言道:“皇上晓得这殿因何称为养心殿吗?” 养心莫善于寡欲。 他如何不晓得。 皇上并未言语。 慈禧太后笑了笑,道:“皇上从小读四书五经读到哪里去了?” 皇上一动不动的站着殿中,他自幼跟在慈禧太后身边读书,慈禧太后一字一句的念着,他怎么会不记得。 皇上开口言道:“载湉自幼跟在太后身边读书,太后应该是最晓得的。” 慈禧太后气的将手中的茶盏扔到了地上。 几片茶盏就砸在他的脚下。 皇上捡起了那几片茶盏,说道:“母后别气坏了身子。” 慈禧太后看着他的靴子已经便深。 来时的雪,早已化为了水。 几年前,皇上的靴子湿了,她已然是心疼的。 但是,此时,她却是怒的。 孩子太不懂事,便要让他感觉到痛,感觉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