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的“醉月”,喝起来特别辛辣有劲,清香而醇厚,不似一般的酒那样绵甜,光剩下香了。越是好酒后劲越足,我看着铁老头慢慢重叠了两个影子,感觉有些醉了。 铁老头酒量颇好,半瓮酒下肚仍旧面不改色,眼睛里透着清明的精光。人常说喝酒会脸红的人比较能喝,心性也宽厚温和一些,能承得起情经得住事儿。而喝酒不上脸的人心性凉薄,别人从他脸上从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人有些阴险,不能轻易信任。 我抬手撑住下巴支在桌子上面,迷迷糊糊地打量着铁老头,见他一脸平常的样子,丝毫不像喝多了酒。不由得在想,他是不是也是生性凉薄为人冷漠呢,所以才没人和他亲近,所以他这么老了却仍旧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愣什么呢,一脸呆样?”铁老头瞥了我一眼,端着碗和我碰了一下。 我笑了笑喝一口酒,往前凑了凑,“哎,我说老爷子,你老伴呢?怎么没见你有个相好的?” 铁老头闻言微微一顿,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我依稀间似乎看到,他眼睛里晃动的不像是什么清明的精光,倒有些像是水光。 “想听吗?”铁老头喝了口酒砸吧下嘴,神秘兮兮地说道,“给你讲个故事吧。” 知道他一定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我连连点头,捡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满口生香。 “话说很多年前有一个穷书生进京赶考,他是从凉州那块儿来的。凉州地处大华西北边上,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唯一出名的就是葡萄美酒,有很多中原的商铺酒行都到那里去买酒。穷书生打小就死了爹娘,一直靠帮着酒行里做工过活,有空了就读些书,也长到了十七八岁。那年正是隆庆十一年,三年一届的科举正在帝都里举行。穷书生本已过了会试,有了举人的名号,就想着也去参加科举试试,能中举是他运气好,中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怎么着这辈子也算是去过帝都了。” 铁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喝酒,眼神微微地眯着,像是沉浸在了回忆中,“背着包袱走了两个月的路,穷书生终于到达帝都了,一进城门他就傻了眼。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门楼,那么多的车马,那么清净的水波,那么红艳的花,啧啧,帝都果然繁华!后来他去参加了科举,只是才学不济,最后名落孙山了。身上的盘缠都花完了,穷书生收拾包袱准备回凉州,只是人这命途呀,还真是不好说。”说完他嘴角就忍不住地往上扬。 明显地听出有机巧,我有些揶揄地问道:“咋了,有艳遇,没走了?” 铁老头笑得一脸开心,连眉心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看上去仿佛忽然间年轻了好几岁。 “不是艳遇,是倒霉了,他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断了腿。”铁老头笑道,“那腿断得钻心地疼,可他一直都不后悔。” 见我挑起了眉毛一脸促狭的样子,铁老头端起碗来喝干了,十分畅快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那马车上下来了两位天仙儿似的小姐,一个比一个娇,一个比一个美,直把那穷书生看愣了,连腿疼都忘了。那两位小姐是这帝都里面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心肠又好,见撞了人就把他带回府上养伤,好好将息了两个月。那位大小姐比较冷艳,清冷孤傲的样子,表小姐就温婉可爱一些,娇憨又善良,经常去探望那个穷书生,还给他带些止疼的药膏,让他给讲一些凉州的风貌,塞外的趣事。” “后来那穷书生的腿好了,却不想回凉州了,就在那表小姐府上谋了份账房抄写的差事,留在了帝都。他对那表小姐暗生情愫,却自知身份低微,永远不可能拥得佳人,但他要的并不多,他只想留在那里,偶尔能看到表小姐一眼就行了。” 听到这里,我看到铁老头脸上露出微苦的笑容,不由得抿起唇角,忽然间感觉有些难过。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开心的故事,看到铁老头如今孤单的样子,我想象不到一个美好的结局。 “穷书生悄悄喜欢着表小姐,表小姐并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只是有时候还是难免会黯然一些。那一年中秋节,表小姐和大小姐去翠微塔观景,表小姐知道穷书生没上过塔,特意准许他也跟着去了。一行人在塔顶观光十分尽兴,没想到后来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谈吐不凡,卓然出尘。穷书生第一次看到表小姐的脸那么红,又红又娇羞,甚至冷傲如大小姐,也被那位公子的气度折服了。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位公子就是这一年的状元爷。” 铁老头的笑容更苦涩了,低哑着声音说道:“从那以后,表小姐对那位公子一见倾心,情根深种,经常由老夫人领着去那位公子府上喝茶闲聊。而穷书生就很少能见到表小姐了,直至她嫁人了,穷书生再没有见过她。” 我呆愣愣地坐在那里,慢慢吸了口气问道:“那表小姐……她嫁给状元爷了吗?” 铁老头摇了摇头,默默道:“表小姐她是个苦命人,她嫁给别人了。” “那表小姐……她现在还在吗?” “不在了,”铁老头仰头喝酒,声音含含糊糊地说道,“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时间失了所有的言语。 “你知道‘醉月’这酒为什么好喝吗?”铁老头晃着酒壶,深沉的目光有些悠远。 我摇摇头。 铁老头笑了,“因为这酒里加了葡萄,表小姐她最喜欢吃葡萄。我一直想用葡萄酿出好酒来给表小姐尝尝,可惜还没等我酿成,她就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我端起碗来喝酒,可能是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顺着嘴角和着酒液一起吞了,满口的苦涩。 铁老头见我狼狈的样子,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抱起酒壶对着壶口,灌了满脸满衣襟。 “老爷子……那你就为了表小姐,终身未娶吗?”我朦胧着醉眼,问铁老头,“你不觉得孤单吗?” “你说呢?”铁老头看了我一眼,笑得一脸恬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多少惆怅。 我笑了笑,端起碗来又和他碰了一下,仰头对着干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和铁老头用的是大碗,喝过这么多次酒算起来也能有千杯了吧。我撑着下巴笑得迷迷糊糊的,心里想着要是四师兄也在就好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喝酒,一定会更热闹。 可能是也有些醉了吧,铁老头拿着一只筷子敲着碗边,唱起了小曲,我听着他那有些跑掉的唱腔,直笑得打颤。 喝醉了的感觉真的很好,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不必在意。我朦胧着眼睛看着铁老头有些疯癫的笑脸,也跟着傻笑起来,我依稀间记得我爹似乎就是隆庆十一年的状元,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醉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