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御花园里桃花杏花正开得灿烂,从远处看去像一团团轻纱似的薄雾一般笼罩在林间,粉红浅白,荡漾生姿。早饭过后去康宁宫给太后请安,结果掌事的小宫女说太后不在宫里,去御花园看景了。我想着左右无事,便又往这御花园寻来,好几天没给太后请安了,不合礼数。 一路走来,我发现这皇宫里忽然间多了很多新面孔,尤其是康宁宫和碧兮宫周围。有打扫的小太监,有剪枝的小宫女,只是这些人看起来和平常的宫女太监有些不一样。他们的眼神特别敏锐,身形也轻捷,显然是训练有素,有功夫在身。我想了想,看来他们应该是皇帝派来保护太后和公主的,过不了多久皇帝就要去草原了,太后和公主两人在这宫里势单力薄,势必要加强防范。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也要确保即使这皇宫破了,康宁宫和碧兮宫也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在心里赞叹,没想到皇帝这么细心,安排的十分严密。 走出玉荃门就到了御花园,长秀这小丫头最喜欢桃花,折了好大一串擎在手里,说要回去插到玉瓶里。我鄙视她这暴殄天物的行径,不管多美的花折下来,用再好的瓶养着过不几天也就死了。长云也数落了她几句,说要插瓶的花应该选些还没开的,谁像她那个笨蛋,净折些快开过了的。 三个人闹闹泱泱走到御湖边上,只见太后的銮驾正摆在湖旁西岸的琉璃亭子里。两个粉衣小宫女站在后面,虞太后一袭银黑色长袍坐在石桌旁边,左手轻支着下颌,右手里捻着枚棋子凝神盯着桌上的棋盘,似乎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她的侧脸宁静优美,细长的蛾眉轻蹙着,眼帘半垂。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将那一片水盈盈的湖光山色都衬成了背景,清雅出尘,遗世独立。 湖面有细细的风吹来,拂起她的袖摆轻动,而她似乎好无所觉,依旧凝神注视着棋盘,似乎正在琢磨棋局,又似乎只是静静地出神。微风渐拂,万千条柳丝如烟似雾,在这巍巍的深宫里怅然地飞舞着,就像那亭中的人一般,孤单又寂寞。无数个清晨和黄昏,一轮轮冬秋与春夏,她就是这样摆一盘棋局,自己和自己下着,度过那一个又一个重复的时日吗?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目光,虞太后忽然抬起头,朝我这边看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顿,她的眼睛泛起神采,弯起嘴角笑着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小跑着过去,福身行礼问安。 虞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小宫女再拿一个垫子铺到旁边石凳上,让我坐下,“颜儿几日没见,有些清减了,吃的不好吗?” “吃的很好,睡的也好,可能是白日里走动多了吧,让太后挂心了。”我摇摇头十分乖巧地说道,说完就是一阵傻笑。 “那就好,没事就去母后那里坐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虞太后一脸的慈祥,眼神很温柔。 我点点头,看到虞太后身上还穿着冬日里御寒的夹袍,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漏一点缝隙。虽然还未到夏天,但是春日短暂,天气已然暖热起来,没想到虞太后竟然还穿这么多。想起皇帝说过太后有寒疾,我有些担心地问道:“太后,听陛下说您有寒疾?严重吗?要不要紧?” 虞太后眼波微微一颤,垂下眼帘淡淡笑道:“不严重,几十年的老毛病了,穿得暖些就没事了。” 我哦了一声,这才放下心来。低头看到桌上的棋局,虽然我是个臭棋篓子,但也能看出这残局十分精妙。黑子满盘包围着白子,白子却在数处突出重围,于是那包围变成了虚设,而余子也变成了孤兵,两厢僵持在一起,哪一方都难有胜算。第一次看到有人自己跟自己下棋能下成这样的,想来虞太后棋力一定很高,不仅外貌绝美,而且才学出众。 “颜儿也喜欢下棋吗,要不要陪母后下一局?”虞太后见我盯着棋盘,抬手把那罐白子朝我这边推过来。 我连忙摆手,“只会一点点皮毛,就不让太后见笑了!” 虞太后也不勉强,只是点了点头含笑看着我,那目光柔和中带着几丝悠远,似乎看的是我,又似乎不是我。来给太后请安,我没敢化太过浓艳的妆,只是浅浅描了几笔,不知太后她是不是也觉得我和我爹长得像?她喜欢我,真的是因为我爹的缘故吗?想起那日在竹林中舒雅公主对我说的话,心里微微有些难受。我喜欢虞太后,甚至是敬佩她仰慕她,可这种喜欢里面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很复杂,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正坐着,只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淡蓝的身影,轻黑的发丝,清丽的容貌,还有那步步之间出尘脱俗的气质,是舒雅公主。那个叫碧芜的小宫女也跟在后面,手上还提着一个圆形的食盒。 我站起身迎接,两厢见礼,舒雅公主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吩咐小宫女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 “给母后请安。”舒雅公主见到虞太后依旧是一脸的冷淡,毫无亲密可言,“去康宁宫母后不在,这是采禾她们煎好的药,我顺便带过来。” “太后您别听公主瞎说,”碧芜打开食盒将盛药的玉碗端出来捧到太后面前,“公主和奴婢一早就去了康宁宫,结果您不在。听采禾姐姐说您昨夜又咳嗽了,公主很担心!一直等到采禾姐姐把药煎好了才过来看您的!太后你要多多保重贵体,快把药喝了吧!” 舒雅公主皱着眉头不悦地看了碧芜一眼,小丫头调皮地眨眨眼睛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到外面站着去了。虞太后看着舒雅公主温暖地笑了,端起碗把药喝完。 风静静地吹着,舒雅公主沉默地坐在那里,似乎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而虞太后喝完药继续研究她的棋局,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样子。我感觉和这一对母女待在一起着实别扭,于是便起身告辞了。 顺着开满桃花的小路往回走,我不禁还在想着虞太后和舒雅公主,明明是性格气质都很相似的两个人,为何在一起会那么别扭呢?女儿关心母亲的身体是天经地义,礼该如此,舒雅公主又为何对虞太后那般冷漠? “长云,你在宫里待得久吗?”我疑惑地问道,“舒雅公主和虞太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长云看着我点点头,小声道:“奴婢进宫三年多了,舒雅公主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对谁都一样,就算是太后和皇上都难得她一个笑脸,宫里没有人不怕她的。” 我听得皱起眉头,心里更疑惑了,“这是为什么呀?哪有对自己娘亲这样的?” “娘娘,奴婢听说公主和太后一直不和呢!公主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未嫁出去,能不生气吗?”长秀凑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地说道。 长云掐了她一把,瞪眼道:“你瞎说什么呢!公主早就有驸马了,才不是嫁不出去!” 我一听就瞪大了眼睛,转头问长云,“舒雅公主有驸马了?我怎么不知道?那驸马是谁?!” “奴婢也是听人说的,据说当年李丞相刚中状元的时候,先帝爷看了他的文章一时间惊为天人。一听说他的夫人身怀六甲,恰好那时候太后娘娘也新怀上了身孕,先帝爷很高兴,就下了谕旨指腹为婚,若是生出一对男娃和女娃,就让他们结亲。后来李夫人就生下一个男娃,没过多久,舒雅公主就出生了。这在当时可是一件轰动一时的大喜事呢!”长云感叹道。 “指腹为婚?!”我停下脚步惊骇莫名,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李言默他竟然还有个儿子?!“那李丞相他儿子呢?舒雅公主都这么大年岁了,他们怎么还未成亲?” 长云见我这么激动,吓了一跳,捏着衣角支支吾吾地说道:“回、回娘娘,奴婢也不太清楚,都是听宫里的老人们说的。那丞相府的李公子是个命薄的人,在娘胎里受了寒气,还未足月就降生了。李夫人没多久就过身了,留下那个小公子孱弱不堪,眼看着就要没气了。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李公子被一位得道高人带走了,说是李公子只有在仙山上静心修炼才能保命!奴婢听说那李公子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前年过年的时候他还回来帝都,只是奴婢没见过,不知是不是真的。” 听了半天我头都晕了,什么“仙山”、“修炼”的,整得跟个神怪故事似的。我摆摆手才不相信那些莫须有的传言,又问长云,“那如今这样,舒雅公主就不能另招驸马?” “绝对不行!指腹为婚可是先帝爷下的旨意,谁敢改呀?”长云脸上浮起一层悲戚,十分伤感地说道,“如果李公子一直不回来,那公主她就只能永远待在宫里了。” 长秀听得眼泪汪汪的,哭着鼻子直嚷嚷道:“呜呜……公主殿下太可怜了,呜呜……怎么能这样?!” 长云也是一脸神伤,声音低低地说道:“就因为这样,公主才有些郁郁寡欢,而宫里也从没人敢主动提起公主的婚事,都怕惹她伤心。” 我默默地往前走着,心里有些沉重,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如果长云所说都是真的,那舒雅公主真的是太可怜了,从一出生就被决定下未来的命运,然而那个钦定的驸马却体弱多病不知所踪。让她一个人独自承担起所有的目光所有的艰难,一日日在这寂寞的深宫里挣扎着坚持着,却不知道那个人此生是不是还会回来?想起舒雅公主那一双淡漠清冷的眸子,似乎这世上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我不禁猜测,她可曾快乐过吗?她可曾像活泼的少女一样开怀大笑过吗? 怔怔地想着心事,忽然间一只皮球飞过来砸到了我的腿上,皮球上沾满泥水,弄脏了我的裙裾。只见小路前面跑过来一个圆圆脸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小鼻子尖上满是细密的小汗珠,额头有几缕软软的毛发让汗水打湿了,黏黏地贴在那里,满身脏兮兮的都是泥土,活像一只小猴子。原来是“小殿下”,二皇子赫连允澄。 他看看地上的皮球,又仰起头看看我,看到我裙裾上的污渍时明显一顿,乌亮亮的大眼睛眨巴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明显的看着我有些害怕。我不禁笑了起来,俯身捡起脏兮兮的皮球拍干净上面的灰土,然后拿在手上晃了几晃,笑着朝小家伙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小家伙眼睛亮了一下,抿着嘴角有些羞涩。我俯身向前把球轻轻扔了过去,小家伙眼睛随着皮球慢慢往上,突然跳起来一把把球抱到怀里,咧开没牙的小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呵,都跑这里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只见皇帝手拉着柴贵妃慢慢往这边走过来,看着小家伙欢快的脸庞,满是宠溺。 “父皇!娘亲!”小家伙一边喊着一边飞快地跑过去,一头钻到柴贵妃身后,有些羞涩地伸出小脑袋往外面看。 柴贵妃拉着他的小手把他扯出来,一边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土一边嗔怪地笑道,“又跑去哪里顽皮了?看你父皇不打你屁股!” 皇帝闻言闷闷一笑,又俯下身看着小家伙,皱起眉头做出一脸严厉的样子。小家伙顿时吓坏了,抿着小嘴憋红了眼睛,半天,糯糯地说出一句,“父皇不敢了……” 皇帝忍着笑,弹了他的脑门一下,“父皇有什么不敢的?恩?是你不敢了还是父皇不敢了?” “呜……澄儿不敢了……”小家伙扁扁嘴,紧忍着眼里的泪花。 皇帝拍了拍他的头,笑道:“下次再敢不好好读书,偷跑出来玩,父皇一定打得你屁股开花!” 我站在一旁面带微笑,眼里却止不住泛起了水光,眼前的场景太温馨了,让我忍不住想起小时候,我爹和我娘还在的时候。柴贵妃转头看我一眼,那眼中的神色有些奇怪,又有些复杂,但是似乎并无恶意。我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也朝我点头示意。 皇帝看着我问道:“去给太后请安了?” “是。”我福身一礼,十分恭敬地回道,“太后正在御湖边的凉亭里休息,舒雅公主也在那里。” “恩,爱妃先回去吧,朕和贵妃去给太后请安。” 皇帝说着就俯下身一把把小家伙抱了起来,抛高高,一边笑道:“让父皇试试长胖了没?” “啊——咯咯咯咯——父皇——怕——” “朕的儿子就这么点胆子?恩?还怕不怕了?” “啊——父皇坏——呜呜——娘亲,父皇欺负澄儿——” “哈哈哈哈,臭小子,还学会告状了!” …… 万分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三口渐渐远去,那样暖暖的温馨,让人止不住不感动。我看得出来,皇帝是深爱着柴贵妃的。不同于看我时那眼里满满的戏谑,皇帝在看柴贵妃的时候,眸子里晃动的,同样是那样满满的幸福的温柔。 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长云和长秀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两人又同时看我一眼,满是惋惜和同情——就像是在看一个被人抛弃的弃妇一般。我顿时一阵恼火,抬手一人打了一下,哼声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二月底,皇帝要启程去蒙贝草原参加会猎了。 所谓会猎,就是各个国家各个部落各个种族的头头们聚到一起比拼财富比拼武力比拼谁比谁更强的办正事的时候。历来都备受世人瞩目,尤其是像大华这样数一数二的大国,势必要在会猎上拔得头筹才能压得住其他泱泱躁动的小国。反之如果大华在会猎上跌了脸面,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整个朝廷都对这次皇帝出行会猎予以非常的重视,不仅有刘倾风这个上将军带领一万兵马保驾护航,甚至丞相李言默也要随驾前往。可见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所以当皇帝下令,要带我同行的时候,整个朝廷都炸锅了。 一时间我的名声臭到了极点,皇帝的风评也跌到了海平面数万丈以下。后宫里面妃嫔们发疯且不算了,甚至连整个帝都里的老百姓都开始躁动不已。风传有一位通天晓地的相士于某日良辰吉时夜观星象,发现我是个天降灾星,千年道行的狐狸精,若不除了我,大华的命数只怕要尽了。 然而不管朝廷内外怎么闹,皇帝还是带着我上路了。骑兵开道,九千护甲,火红的王旗飞扬在前方,大华朝皇帝的御驾缓缓起程了,逶甤逦迤,气阔非凡。 通直的大道出了城门,我的心情忽然就像那深邃高远的蓝天一般明净起来,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回头望望灰竣竣的高耸城门,我问皇帝,“你为何执意要带我这个祸水?难道就不怕那些人一传十十传百,真的把你的江山给咒没了?” 皇帝闻言挑起眉梢,一脸冷傲地笑道:“朕的江山,除了朕,谁说了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