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再折向东,辽阔的草原仿佛望不到边一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不知是第几日,眼前终于出现一片干燥的土黄色,风一吹就尘土飞扬,终于到戈壁滩了。易寒又唤我一声,告诉我快要到了,穿过戈壁滩就是凉州。 为了躲开突厥和胡国的追兵,易寒骑马一直向北,堪堪绕过陇州这才转而向东,进入大华境内。戈壁滩不比草原,马儿跑起来更加颠簸,我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并不感觉疼痛,只有清醒的时候才疼痛难忍。易寒不停地唤我,不让我睡,我也知道一撑不住就可能永远睡过去了,于是努力撑着眼皮,实在忍不住就偷偷戳一下伤口,直到再一次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再醒来是一个飘着小雨的清晨,我正趴在易寒背上,他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步履间透着疲乏,却依旧坚定。我没有问那匹马哪里去了,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背上蹭了蹭。走到中午停下休息,雨越下越大,身上伤口已经疼得麻木了,只有脸上伤口浸泡着雨水,依旧烧心烧肺地疼。易寒脱下外衣给我挡雨,却根本挡不住什么,我拉他一下笑了笑,让他坐下休息,不要白费功夫了。没有吃的,两个人喝了很多雨水,也挺饱的。 初夏的雨淋淋沥沥,下不了多会儿就停了,易寒踩着满地泥泞,背着我继续往前走去。天边浓密的阴云缝隙里透出一线一线微红的亮光,似乎快到黄昏了,远处地平线上,一座不甚高大的城楼突兀间出现在眼前。易寒身躯微微一震,然后猛然间加快步伐,带着些惊喜说道:“小五,你看,到凉州城了!” 我眼皮抬都没抬,只是朦胧间听到“凉州城”三字,忽然间想起铁老头说过他的家乡就是这里。他说他们家乡最出名的就是葡萄美酒,我一定要尝尝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喝,看看他有没有吹牛。 迷迷糊糊睡了很久,睡梦中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我馋得直流口水。睁开眼看到是在一家客栈里,易寒正在给我喂粥,清甜的糯米粥,里面还有些嫩白的鸡丝。一时间饥饿达到顶点,我也顾不上淑女形象了,咬着勺子喝得吸哩呼噜的。那会儿我光顾着吃了,也没想到易寒怎么会有钱住客栈,有钱买吃的,甚至还有钱给我抓药。后来问他,他很淡定地说是在当铺把雪影剑卖了二十两银子。我顿时一阵肉疼,这败家子,要让师父知道了非拿鞋底子抽他一顿不可。 喝完两碗粥还没吃饱,易寒收起碗说是不能吃多了,洗了毛巾给我擦脸,小心翼翼避开脸上的伤口。感觉到身上热乎乎的,舒服多了,我这才想起关心易寒,问他吃饭了没。他头也不回地说吃过了,洗干净手就开始捯饬桌上那一堆瓶瓶罐罐,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我躺着打盹儿,一边回味刚刚喝的粥的美好味道,想得口水连连。 过了半晌易寒站起身,端着一碗黄黄绿绿气味极其难闻的东西走过来,放到榻边案头上,然后又去打了一盆清水放到下面脚榻上。看这架势是要给我上药,可是……等等,他手里怎么还拿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干吗还就着烛火烧来烧去?我顿时额头直冒冷汗,怎么会有种案板上的猪肉的错觉? “三、三师兄……你要干什么?” “给你上药。”易寒一点都不含糊,又掏出一把匕首在酒水里泡了泡,然后擦干放在火上烧。 我蠕动着往里面挪去,一边牙齿打颤地问道:“三、三师兄……你拿匕首干什么?” 易寒看我一眼,淡淡道:“你身上伤口都化脓了,要把坏肉剔掉。” 要把坏肉剔掉啊。我干笑着嘴角一阵抽搐,忽然间觉得小命休矣。然而还没等我抽搐完毕,忽然间又想起来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萨尔迦临抽的鞭子很狠,身上伤口大都在前胸和腹部,手臂腿上也有一些,易寒说他要给我上药?那是不是要把衣服脱掉?不脱衣服能不能上药? 顿时手脚一阵冰凉,脸上却开始发烧,“师、师兄……有没有药房的大夫?上药就不麻烦你了。” “药房大夫是个五十岁的秃顶大叔。”易寒头也不抬地说道,又拿起一根根银针挑在火上烤。 我眼皮子又抽了一下,依旧不死心地问道:“那……那客栈里有没有小妹妹?反正上药涂上就好,没什么复杂的。” “客栈小妹妹是案板上剁排骨的,手上拿的是菜刀,只怕用不惯匕首。”易寒把刀具银针摆放好,看我一眼温声道,“好了,别闹了。” 脸烫的能煮熟鸡蛋了,我躺在那里煎熬着,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怎么会这样?!我可不想让三师兄看到那么丑的身体,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我还要不要活了?玉皇大帝呀王母娘娘…… 易寒看我一眼有些好笑,俯下身问道:“要把坏肉剔掉,可能会有些疼,怕不怕?” 我从小就以不怕伤不怕疼自豪,怎么会承认自己害怕?结果刚嘴硬地说了句“不怕”,易寒就抬手点了我的昏睡穴。不带这样用强的呀?!我幽怨地看着易寒,又羞又怒地睡过去了。 …… 阳光明媚,莺啼婉转,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跳跃又欢快,映着橘色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一片闲适。 吱呀一声门响,易寒进来了,手上端着饭菜托盘,闻着就香。我登时眼睛一亮,嘴角一弯就想叫三师兄,突然间脑子一抽,想起昨夜的情景,顿时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连忙闭上眼睛装死。身上盖着毯子,已经换了新的衣服,不再黏腻。伤口处痒痒麻麻的,还是有些疼,外面缠着厚厚的纱布,整个人包的像粽子一样,腰粗了好几圈。我躺在那里羞愤欲死,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下都被看光光了,真丢人! 易寒走过来唤道:“小五,吃饭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更加无地自容了,拉起毯子蒙着脸,哼哼道:“不吃!” “小五?”易寒伸手拉我的毯子,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我死死地握着毯子不肯松手,恨不能缩到地缝里去。 “怎么了,生气了?”易寒隔着毯子刮我的鼻子。 我怎么可能生他的气,要没有他,只怕我早死了。可是这样太尴尬了,我实在不敢看他,缩在毯子里闷声闷气地说道:“太丢人了!” “那有什么丢人的,”易寒扯开我的毯子,笑道,“师兄现在是你的师兄,以后是你的相公,你怕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心间噼啪一声,化开了,又像是细风中的朵朵小花,虽然没有牡丹娇艳,但是朵朵都灿烂。我使劲闭着眼睛催眠自己,这是一场梦一场梦,三师兄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可眼睛还是忍不住悄悄睁开一条缝,结果正对上易寒的目光,清冷的眸子明亮有神,里面似乎有细小的雪花在飞舞,却像春水一般温暖。我顿时又一阵脸红心跳,闭上眼睛直嚷嚷道:“别看了!不让你看!” “不看不看,”易寒好脾气地说道,“起来吃饭吧,吃完饭喝药,然后要上路了。” 一切收拾停当,易寒让我先休息一会儿,他去找辆马车。我含糊着点点头,刚喝完一碗苦得令人发指的汤药,正吮着一块盐津梅干吃得起劲。结果一块梅干还没吃完易寒就回来了,我挑了挑眉梢看着他,他插好门走到窗前推开一道小缝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外城进来很多兵马,似乎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街上到处有人盘查。” “是萨尔迦临他们追上来了?”我刚说完就发觉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即使萨尔迦临再嚣张,也没那个胆子敢到大华境内抓人。 “是刘倾风的副将,洪长业。”易寒摇头,“他们手中拿着画像,一张是你,另一张看着像皇帝,说是要缉拿杀人犯。估计他们以为皇帝和你一起逃到这里。” “那怎么办呀?”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不知他要作何感想。堂堂的大华朝皇帝竟在自己国内被当做杀人犯通缉,真是命运无常,万般皆有可能呀!等再见到皇帝,我一定要告诉他曾经他也上过通缉令。 正说着,只听客栈下面一片嘈杂,似乎有很多人马冲了进来。 “这位军爷,您、您老有何贵干?”一个谄媚的声音讨好地笑道,“小人这店只是个小本生意,从来都是安分守己,税项一厘都没少过!您老一下带这么多人进来,您看看客人都……” “少废话!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一男一女来住店?!画像呢,拿过来给他看看!” “哎呀娘来!军爷!小人这店可不敢包藏杀人犯呀!来我们这里住店的男男女女可多了,老夫老妻也有,父女母子也有,小年轻的也不少,但没见过模样这么周正的!哦,对了!昨儿晚上来了个小哥儿模样也很俊,还有一个人不知是不是位姑娘,没见过什么样,不过应该不是杀人犯呀!这位军爷,您怎么……” “闭上嘴!再啰嗦一句有你好看!你们几个去后院,你们几个去楼上,给老子一间一间地搜!” “是!” …… 这间房在最里面,要搜过来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我听得一阵心惊胆颤,易寒却是有条不紊地扎着包袱,将我裹在毯子里横抱起来,推开窗就翻了出去。好在这家客栈只有两层,易寒抱着我翻上屋顶,小心翼翼地从后墙落下地去。这青天白日的,在屋顶上爬太显眼了,好在易寒动作很快,刚才并没有被人发现。我看到大街口上有很多兵马堵截在那里,挨个盘查过往的人群,易寒抱着我一路穿梭,躲藏到阴暗逼仄的小巷子里。 照这样子,想出城只怕是很困难,客栈也不能住了,街上到处都不安全。易寒说先在小巷子里藏着,等到夜里黑了再悄悄潜出城外,这里城墙不过三丈半高,容易得很。我身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但也只能忍着,连眉都不敢皱一下,怕易寒担心。 一连在小巷子里转了好几圈,左右躲避着怕撞见人,我仰头看着正午的大太阳,这要等到晚上还得好几个时辰呢,真愁人!正想着,左边巷子里有脚步声过来,我连忙扯扯易寒的袖子,他二话不说就加快步伐向侧路转去。就在转弯的一瞬间,我看到左边巷口走来的人,一身灰布衣服,身量不高,但是看着有些眼熟。还没看清就一晃而过,我也没在意,只是心下里担忧不要再让人看见。 这里的小巷子四通八达,大都是低矮的土房子,门脸上贴着新年的对联,还未褪尽红色。墙边堆满了烧火用的干枯黑硬的荆棘条,灰黄色的土墙上长着几丛墙头草,也有破瓦片垒的花盆里种着一些刺猬花,俏生生地探出头来。易寒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也听到了,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易寒脚步越发快起来,后面的人紧跟不舍,但是追踪的技术似乎并不怎么高明,都不懂得掩藏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响。 “是一个人。”我低声道。 易寒点点头,决定不再和那个人兜圈子了,从柴堆里抽出一根荆棘条握在手里,抱着我躲到一旁巷子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后面那个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果然跟上来了,眼看就到这边,易寒猛然间出手,横起枝条戳向那人咽喉,一边低声呵斥道:“什么人?!” “别别……别杀我……”那人慌乱地摇摆着手,看上去吓坏了。 我看清那人样貌,顿时惊了一跳,“小江!怎么是你?!” 中等身材,憨厚的脸庞,浓眉大眼很有精神,可不是江远那个爱八卦的臭小子?!他不是和小杏逃去江南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小江看到我满脸惊喜,“小五哥!啊,不!颜……颜姐姐,小杏说那人看着像你,我还不信呢,没想到是真的?!” 易寒见我们认识,于是便把荆棘条拿开。我见到小江很开心,这也算他乡遇故知了吧,不知小杏好不好?刚想多问几句,小江连忙摆摆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我们跟他回家去。易寒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放心。我笑着拍了他一下,说没事,小江是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