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
郡守府待客大堂中,糜芳趴在床榻上。
好几天,这背上火辣辣的刺痛,还没消去,以至于坐都坐不起来,只能趴着。
“郡守,如今见你之模样,实在狼狈,听闻你自玄德微末时便跟随在侧,更是变卖家资,为他招兵买马,甚至亲妹都送与刘备,做他夫人,如今虽为南阳太守,不过是下人罢了,云长一言便可决定汝之生死,可悲,可叹矣!”
徐详是东吴都尉,乃是孙权身边常做使臣的人,如今前来见糜芳,足见孙权的重视。
糜芳听完,心中亦是愤懑难平。
他糜芳本为徐州牧陶谦部下,曾被曹操表为彭城相。后来辞官,随刘备从徐州辗转至邺城、汝南、新野、长坂坡、江夏等地,奔波多年。
自刘备微末时便跟随在侧,可谓是劳苦功高!
现在便因未完成供给军资的任务而被关羽责骂,想到那天关羽欲杀人的目光,糜芳心中便升起恐惧。
当然...
除了恐惧之外,还有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这般对待他糜芳?
想到此处,糜芳亦是狠声说道:“关羽傲上,轻慢于我,实在可恶!”
徐详听糜芳如此说道,脸上渐露出笑容出来了。
“不错,关云长可恶,君乃南阳太守,如今却蜗居江陵,做一守城将,这不是看不起你,又是什么?”
他凑前上来,细声说道:“只要郡守愿意拨乱反正,我主愿意表你为荆州牧,主政一方,做封疆大吏!你看如何?”
徐详从怀中掏出孙权的密信,将他放到糜芳的手中。
此时客堂之中,只有糜芳与徐详二人。
江风呼呼,灯火昏黄,此处之外,别无他物
荆州牧?
摇曳的昏黄灯火将糜芳的脸照得明灭不清,他眼神闪烁,说实话...他心动了。
但...
他又害怕了。
他看着徐详伸出来的信件,始终不敢伸手。
糜芳与关羽确是有仇怨,但大王对他可是没的说的。
这南郡太守,本来就是一个肥差,他糜芳没有立下大功,而能做南郡太守,这何尝不是刘备对他的看重。
现在...
便因为怨恨云长,便转投江东?
想到他在成都的家眷,糜芳犹豫了。
糜芳的犹豫,徐详如何看不出来?
但他冷笑一声,寒声说道:“郡守何来迟疑?士仁的密信,难道你没有看到?连士仁都降了,以你江陵千余兵丁,能够阻拦我江东大军?现在降了,不失有封侯之位,若是慢一步,莫说是荆州牧了,恐怕你自己的人头性命都将不保!”
他方才确实是看到了傅士仁的密信,那信不似作假,笔迹正是傅士仁的。
这软蛋!
糜芳在心中忍不住怒骂傅士仁。
公安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城池坚固,若是想守,即便只有千人,守下几日还是可以的,没想到这厮直接就降了。
江东大军掩杀而来,他似乎也没有抵抗的必要了?
糜芳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燥,他缓缓的伸出手,颤颤巍巍的,但最终还是拿过孙权的信件。
“郡守这是同意了?”
徐详脸上露出笑容。
“若是同意了,尽快开江陵城门,我大军即刻发兵前来,收了江陵城。”
“不..等一下!”
糜芳眼神闪烁,脑子里面似乎正在经历着天人交战。
“怎么?还在犹豫?”
糜芳苦笑着说道:“最起码,也要等我将你主的信件看完罢?”
“哼!”
徐详冷哼一声,模样颇有不耐。
“郡守且知,你我时间不多了,若是让云长知晓你接纳江东使者,不仅不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反而窝藏消息,意图不轨,以云长的性情,阁下岂有活命的机会?”
徐详的这句话,亦是破了糜芳最后的希冀。
玄德...
对不住了!
我糜芳也是迫不得已。
我儿~
为父对不住你啊!
正当糜芳要应允之时,客堂大门却是被一脚踹开了。
只见门口矗立着一位身着黑色甲胄的青年将军,在其身后,站着几排手持环首刀的士卒,他们一個个眼中闪着寒光,此刻看向堂中的徐详,就像是猫见了耗子一般,舔舐着嘴唇,这杀气是直接溢了出来了。
“郡守,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安排了刀斧手过来?难道你心中还存着侥幸?”
徐详看向糜芳,冷声说道:“莫非你真以为云长不敢杀你?”
“我...我没有安排刀斧手啊!”
糜芳也蒙了,此番他密会江东使者徐详,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他怎么可能派刀斧手在一旁听着。
他背身望去,堂外领头的那位青年将军,却是很熟悉。
“我儿?”
糜旸面色冷峻,他之前还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投降江东的,他原以为自己的父亲是大汉忠臣,但是现在...
他在堂外听了一阵,心已经死了。
“父亲!”
他一声怒吼,语气中夹带着不解与愤怒。
“何敢勾结江东使者?”
他持刀缓步入堂,先是派人控制住了徐详,然后目光定格在糜芳身上。
“是...殿下来了?”
糜芳又惧又惊。
“殿下已在江陵城外,马上便会入城!”
糜旸作为糜芳的儿子,恰恰江陵城守城门的,便是他糜家之人,熟人见面,那没什么好说的。
直接开城门,都不用通知糜芳,尤其是现在糜芳伤势未好,根本就不能从床榻上下来的情况下。
于是乎...
糜旸带着本部兵马,很快便将江陵城掌控在手。
当然...这主要也是因为江陵城的守军原本就不多,这才能够让糜旸以最快的速度掌控江陵城。
掌控完江陵城之后,糜旸当即派遣使者去知会刘禅,而他马不停蹄,当即赶到郡守府中,为的便是一求真实。
现在看来,确实是真实,而且是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他心寒!
“快!快将这孙权密信烧了。”
糜芳连忙爬起来,将信件放在身侧的烛火上。
“够了!”
糜旸一把夺过糜芳手上的孙权密信。
“你以为将密信烧了,殿下就不会知道吗?”
他看向糜芳,眼中有深深的失望。
“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的禀明殿下,以求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
糜芳眼神失意,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为父连累了你。”
一想到现在自己的儿子糜旸已经是太子仆了,这可是太子属官,未来太子登极,出外便是封疆大吏,出内必是肱骨重臣,但因为他的原因,恐怕糜旸的政治生涯,亦是结束了。
羞愧,愤懑,恼怒...
各种情绪在糜芳眼中酝酿。
他糜芳是大汉忠臣,是大王元从,方才为何有投降之念?
若他儿糜旸不及时出现,难不成他真的要成为炎汉叛臣?
“啊~”
他痛苦嘶吼一声,然后紧紧的盯着糜旸,说道:“杀了我,你大义灭亲,我糜家富贵还在,你的前途还在!快杀了我!”
糜旸轻轻摇头,他苦笑着说道:“岂有儿子杀父亲的道理?”
他心中既然是愤怒,又是痛苦。
不仅是自身前途,糜旸更是忧心糜芳生死,糜家前途。
言罢,糜旸一言不发的带着徐详转身离去,只留下一脸懊恼的糜芳,在堂中独自神伤。
...
“这便是江陵城了。”
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映照在长江之上,一片金光闪闪。远处的江面波光粼粼,战船来往穿梭,江畔的村庄和树林倒映在水中,别有一番风景。
江陵城占地广阔,城墙高大厚实,数十座高塔屹立城角,城墙上布满了箭楼和士兵,宛如一只张开猛虎口的城堡。
城墙外是一片广阔的城郊,绿草如茵,奔腾的长江与城墙遥相呼应。
为了增强城市的防御能力,江陵城还有一些特别的防御设施。城墙下设有护城河,宽敞深邃,水面上漂浮着稻草和木头,河岸边设置了箭垛和云梯,城墙内还有马厩、兵器库和士兵营房等,便于城内士兵巡逻和战斗。
若是要攻城,只要江陵城中守军足够,粮草充足,怕是守到天昏地暗也不无不可。
“江陵城城池坚固,如今殿下已至,孙权无可奈何了!”
费祎在一边说道。
“吕蒙派遣使者与糜芳接触,这江陵将不保,殿下,应早些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糜芳...”
刘禅眼睛微眯,他脑子里面,已经是有一个主意了。
“铁索横江,火船火油,还请先生去准备。”
庞统也是经过赤壁之战的,已有经验,他当即应允,领千人大军前去准备。
“进去罢。”
江陵城已在掌控之中,刘禅趁着夜色走入江陵城中。
郡守府大门,糜旸阴沉着脸,早早的便等候在侧了。
“罪将糜旸,拜见殿下。”
糜旸跪伏在地,头埋得很低。
“你只身入江陵,何称罪将?你是功臣!”
刘禅一把将糜旸搀扶起来,笑着说道:“是忠是奸,我刘公嗣还是分得清楚的,你放心。”
糜旸眼眶通红,他轻轻点头,然后马上将怀中内袋的密信拿了出来。
“这是孙权与我父亲的密信,还请殿下一观。”
密信?
在刘禅身后,邓艾、费祎、董允等人面色有异。
刘禅轻轻一笑,说道:“江陵在手,想来郡守亦是没有投降孙权,此信如何需要看?”
他将信件接过,直接将他放在火把上烧了起来。
“殿下,不可!”
糜旸想要上前阻止,但却被刘禅拦住了。
“先前我与你说的话,你可知晓?是忠是奸,我分得清!”
到如今,糜旸哪里还不知道,刘禅这是为他,为他父亲,亦是为了糜家。
“殿下!”
糜旸再次跪伏下去,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都已经是哭花了脸。
“公子如此大恩,旸当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尽心效命即可!”
刘禅将脸上涕泗横流的糜旸拉了起来,说道:“如今间不容发,江东大军或许便在江上,先见一见郡守,以及那个江东使者。”
危机中,常常蕴含着机遇。
便看他刘禅,能否将此次荆州之危化解掉了!
“诺!”
糜旸将脸上的泪渍擦拭干净,他当即起身,领刘禅入郡守府中。
“我父亲便在内堂。”
“好。”
刘禅缓步入堂,堂中,原本背上有伤的糜芳,此刻已经是甲胄穿戴整齐,站立在堂上了。
他一见到刘禅,马上跪伏在地。
“罪臣糜芳,拜见殿下。”
与之前马上扶起糜旸不同,刘禅便站在堂中,看着屁股翘高高的糜芳,并没有上前搀扶。
“你自称罪臣,可知你有何罪过?”
少年英姿勃发,声音更是不带一点感情。
此刻这少年身上,没有刘备身上的仁德,只有漫天的杀气!
糜芳脸颊冒汗,后背的伤口因为汗湿,那瘙痒的感觉让糜芳身形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罪臣交通江东,意欲谋逆,罪孽深重,还请殿下赐我一死,我儿是无辜的,我糜家是无辜的。”
“呵呵!”
刘禅冷笑一声。
“现在才想起糜家?才想起你的儿子?”
刘禅的语气冷酷,其中不带有任何感情。
“如今方才醒悟过来,未免也太迟了!”
“殿下,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的,莪妹妹糜夫人,当年便是为了救你,才死在军中,这些事情,难道殿下忘了吗?”
忘了?
“糜家对我父王的恩情,我自然知晓,糜夫人当年的活命之恩,我亦是铭记在心,但是,舅舅,难道我父王对你的恩情,你忘了?”
忘了?
糜芳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已知错矣,还望殿下念在往日的恩情上,放过我糜家,放过我儿,可好?”
糜旸拳头紧握,唇齿相咬,他想上去怒斥糜芳,但手却是被一旁的费祎拉住了。
“我可以放了你糜家,我也可以不迁怒于糜兄,然而这只是我个人看法而已,父王如何看?群臣如何看?舅舅可有想过?”
他刘禅一言,可赦免不了糜芳,更赦免不了糜家。
人言可畏,便是刘备,在出了糜芳这档子事后,糜家大部分人,也不得重用了。
这是一个统治集团对叛徒的审判。
作为一个叛徒,便有一个叛徒的自觉。
若是轻轻放下,那其他人看到了,岂不是争相做叛徒了?
反正又不会被严惩,关键时刻投降便是了!
是故...
刘禅从没有打算轻饶了糜芳。
“那我...便是死都没用了?”
糜芳颓然瘫坐在地,像是对一切都失去希望一般,眼神空洞。
“死肯定没用,但活着,或许可以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糜芳空洞的眼神重新充满神采。
“我愿意戴罪立功,死都不惧!还请公子给我机会!”
“好!”
刘禅这才上前将糜芳搀扶而起。
“舅舅,犯错并不可怕,但一心求死,便枉为人臣,枉为人父!至于戴罪立功,先让我见了徐详再说。”
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现在糜芳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刘禅带着麾下太子宫属官去见徐详,糜旸则是留在原地看向糜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