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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饮毒水

回家后,林桑青先把饭做好,免得再挨毒打。大姐在房中绣清明上河图,她曾对玩得好的小姐妹说过,何时等到清明上河图完工了,她再嫁人。那副清明上河图从三年前开始绣,到现在,才只完成两成。林桑青估摸着,大姐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了。  她不想吃饭,把碗筷摆好后,便回了自个儿的房间。正在床上躺着出神,扣门声‘咚咚’响起,她爹在门外低声道:“青青你在吗?把门打开,爹有事找你。”做贼心虚似的。  这家中唯有爹最疼她,可她爹是个耙耳朵,周围人都晓得他惧内,所以,他从来不敢当着娘的面对她好,总是偷偷摸摸的、私下里对她好。翻身坐起,林桑青拖着疲累的身躯去开门。  大门闪开一道缝儿,林清远错身进屋,见了她才把怀里揣着的白瓷瓶子掏出来,“青青,把袖子卷上去,爹给你上药。”  哟,林桑青挑挑眉毛,看来温裕那个家伙还是去告状了,不若她爹怎么晓得她受伤的事。  听话地把袖子卷到手肘上面,露出被擀面杖捶打导致的淤肿,她眯着眼睛微笑,故意装着没事的样子道:“你别看肿得这么厉害,其实已经不疼了,涂不涂药无所谓,你倒不如把药省下来,留着下次她打你的时候用。”  从白瓷瓶子里倒出药水,聚在掌心之中,颤抖着手涂向林桑青手臂上的淤肿,林清远神色激动道:“这个臭娘们,反了她了!大女儿是亲人,二女儿就不是亲人了吗!爹当年真是瞎了眼了,放着满城的大家闺秀不要,竟娶了这么恶毒的妇人回来!”  轻轻垂下纤长的眼睫毛,下眼睑微微发痒,像羽毛来回刷着。“爹。”林桑青以为能忍住,没想到还是高估自己了,刚喊出这声爹,眼泪便“吧嗒吧嗒”往下掉,霎时间润湿了睫毛,“我是娘亲生的吗?”她哽咽道:“为什么娘对姐姐那么好,对我却这么坏,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何总得不到她的欢心呢。”  两只手臂很快涂完,林清远把药搁在桌子上,留着给林桑青涂其他地方。“别胡思乱想。”他心疼地递张帕子给她,“她不是你娘,谁还能是你娘?”  接过帕子擦拭眼泪,顺便擤擤鼻涕,她道:“西市的王大娘啊,我去买菜的时候,她刚刚偷偷塞了只包子给我,我藏起来了,没让娘看见。”从怀里掏出张手帕,里头包着只拳头大的肉包子,一层一层将手帕展开,她举着肉包子满足道:“看,纯肉馅儿的,绝对童叟无欺,爹你只能看着,我一口都不会分给你。”  林清远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若有所思道:“这是包子?不是大饼吗?”  “嘎。”林桑青低下头,这才发现鼓鼓的肉包子被擀面杖打扁了,变成了一块肉饼。啊,她说擀面杖擂到胸口上怎么不疼呢,敢情是这只有担当的包子替她挡了一挡。  心里似有什么事,林清远来回抚摸着胡须,神情看上去有些浮躁,良久,胡须快要被捋掉了,他下定了决心一般,拉长声音唤林桑青:“青青啊。”  林桑青抖着大腿,埋头啃凉掉的肉饼,“有事说事,别磨叽,我明天还要早起煮粥,今晚得早点睡。”  焦灼地舔舔下嘴唇,林清远蚊子哼哼般小声道:“爹……爹做主给你说了门亲事。”  项背立马挺直,林桑青搁下肉饼,握拳紧张道:“啥啥啥,爹你没骗我?”  林清远碰碰鼻子,“虽然爹经常骗你,但这次是真的,我真给你讨了门好亲事。”  “亲爹啊,你真是我亲爹!”林桑青激动地拍大腿,比白捡了十两银子还要高兴——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诚如老娘所言,林桑青今年二十岁整,在大乾朝,姑娘过了十五便能嫁人,十八岁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等到二十岁,早已经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十五岁那年,也有适龄的公子来府上提亲,她娘倒是没说什么,巴不得她早日嫁出去,左不过提了个稍微过份的要求,开口问人家要一百两银子的彩礼钱。她爹却一口回绝了,用的借口是她年纪还小,不懂事,倘使嫁过去了,也不是个称职的儿媳妇。  后来,每当被娘用棍棒打得无处躲藏之时,林桑青都会觉得,她爹八成和她有仇,不若作甚从中作梗,阻碍她逃离这个家。直到有次她爹喝醉酒,跪在她面前哭泣道:“青青啊!爹晓得你在家中受尽了苦楚,但爹实在是没办法,爹不敢得罪你娘!上次来提亲的那位公子各方面都好,家底子也比咱家殷实,但他家中已有妻室,你嫁过去只能做个小妾,处处得受正室的欺辱。我已经对你不住,让你过上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又怎能让你去做他人的妾室呢!”  她这才释然。  欢喜从心底往上翻涌,林桑青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催促她爹道:“快说快说,你给我说的是哪家公子?虽然咱们家比不得名门望族,但好歹也算有点家底,门当户对是一定要的,咱们不攀高枝,但也不能随意嫁与贫民。自然,相貌上也有要求,你闺女儿我长得还可以,你万不能许个满脸麻子坑的男人给我,起码……起码……”她接触的男子少之又少,除了卖菜的大叔,大抵只剩下温裕了。想了半天,还是把温裕提出来做比较,“起码得比温裕好看。”  唔,温裕已经很好看了,她的夫君若比温裕还好看,那不就是画上的人儿了么?林桑青觉得自个儿的要求有点高。  林清远嘿嘿笑两声,“这是自然,他的家底可比咱家殷实多了,相貌也一等一出众,引得天下无数女子为他痴迷,绝对配得上咱们家青青。”  林桑青要把大腿拍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爹你别说了,再说我要欢喜得昏厥了,你就说他是谁吧。”  心虚的咽咽口水,林清远不敢抬头和林桑青对视,只低声道:“当今圣上。”  当……当今圣上?  “吱吱吱。”笑声戛然而止,林桑青恼得磨牙,她质问她爹,“林清远,我是不是跟你有仇?与其嫁给当今皇上,你还不如在五年前松口,让我嫁给那位公子做小妾,哪怕被正室欺辱,也比进宫勾心斗角强!”  林清远晓得她会生气,但她再生气,也得接受这个事实,“青青,青青,你听爹说——这样做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啊!”  “保住性命?”林桑青哑然失笑,“宫里是什么地方?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姑姑是怎样惨死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个教训还不够,你现在还要把我送进宫里遭受折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林桑青继续道:“别的不用说,你就告诉我,方才说的那句话是在开玩笑就行了,你不会把我送进宫里。”  林清远惆怅地叹息一声,格外正经道:“是真的,青青啊,你真的要嫁给皇上了。爹拿祖上传下来的玉麒麟做筹码,买通了负责今年金秋选秀的官员,他告诉我,今年皇上不打算大肆挑选秀女,只让内臣在民间搜寻几个德行出众的女子,送进宫里做妃子。爹又拿你太太太爷爷留下的五兽八卦甘露瓶买通了其中一位喜爱古董的内臣,他允诺,过几日会来咱家宣读圣旨,诏你进宫做妃子。”  嚯,闻得他一连送了两件传家宝出去买门路,林桑青不由得惊讶不已,老爹大手笔啊,真能舍得花钱,只是,若是被娘知晓此事,家里又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她为难地摇头,“你这是在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爹。”  林清远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言不语。  夜晚,华灯初上,平阳城被灯火点缀成另一轮皎月,站在高处眺望,点点灯火隐没在街道巷陌间,恍然似神话故事里闪亮光的神仙夜行。  睡到半夜,林桑青蹑手蹑脚坐起来,赤着脚丫子下地,从柜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往里头塞了几块碎银子——都是她平日里买菜省下来的私房钱。摸黑穿好衣裳,把包裹系在身上,她如同偷东西的小贼,偷偷摸摸打开房门,迎着大好的月色往外走。  她准备跑路了,哪怕在外头饿死,或是被娘追回来打死,也好过嫁进宫里,去做前路迷惘的皇家妇。  许是近来点背,她走到院子里,正打算拿下插在大门上的门闩,身后陡然传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你要死啊,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是大姐。林桑青不动声色地把门闩插回去,扭过头,拿根指头抵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嘘,大姐你小点声音,别把娘吵醒了。”  掩唇打个懒散的哈欠,大姐没精打采的看着她,“你背着包袱干吗?该不会是想——”转眼间明白过来,她扭头转向林夫人所在的房间,扯开嗓子喊道:“娘,娘你快出来!妹妹要离家出走!”  房内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熄灭的灯火重又点亮,林夫人推门出来,口中骂骂咧咧道:“讨债鬼,连个安稳觉也不让人睡,老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生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坏胚子。离家出走?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林桑青,你这辈子休想逃出老娘的手掌心!”  心脏霎时间揪到一起,缩得比水汆丸子还要小,林桑青晓得,只要林夫人看到她,一顿毒打肯定跑不掉。  林清远也穿了衣裳出来,拽住林夫人的衣袖子,讨好笑道:“夫人,你快回来吧,我帮你捏捏肩膀,松松筋骨,大晚上的生这份气做什么。”林夫人拧着眉头转头向他,林清远满脸堆笑,咳嗽一声,故意板着脸对林桑青道:“青青,还不快回自己房间去,别惹你娘生气了。”  林桑青“唔”一声,趁机一溜烟跑回房中。来不及卸下包袱,忙在门后摞了三张板凳,防止林夫人追进来打她。  等了会儿,不见娘气势汹汹进来,说明爹把她劝回去了,林桑青松了一口气,倚靠着大门慢慢滑倒在地。  呼,好险好险,擀面杖在身上留下的淤肿还没消散,她可不想这么快再添新伤。把包袱从身上卸下,她伸手掏了掏,想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换个地方藏。  掏了半天,银子没掏出来,却掏出个用棉绳匝好的纸包。  林桑青疑惑了片刻——啥子,这是啥子。将纸包掉个面儿,鹤顶红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她这才想起来,纸包里头装着的是读药鹤顶红。是她在去年除夕的时候买的,准备哪天被娘打得生无可恋了,就和着热水吞下,用死亡来躲避艰难的世事。  攥着巴掌大的小纸包,林桑青琢磨,她现在已经生无可恋了,爱情对她而言是奢想,亲情留给她的只有失望,至于友情——温裕广交五湖四海的狐朋狗友,少她一个多她一个,都没关系。  手掌撑地站起身,她决绝的走向桌子旁,提起水壶倒了盏清水,解开纸包,把鹤顶红倒进茶盏里。拿手指搅合搅合,清水变得微微发红,像稀释过的红豆汤。  人生至多八十载,说来无趣,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大好年华死去,可比在满脸皱纹时死去要好看得多。  仰头饮尽毒水,她擦擦嘴巴,心情平静的走到床榻边,脱掉鞋袜外袍,面朝天平躺着,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爹!娘!姐姐!咱们来生再会!她闭着眼睛想。  等等——睁开眼睛,她忙重新修改临终遗言——爹倒无所谓,娘和姐姐来生就不要再会了,她这辈子没怎么体会过母爱,下辈子,可不想再遇到暴脾气的娘和爱搅事的姐姐。  肚子咕咕叫唤,应当是毒性要发作了。她没有觉得惧怕,相反,满心满腹都是即将解脱的欢欣感。  真好,以后再没人打她啦,若提前知道死去这么容易,她早就去死了,何必受这么多年罪。  疼痛感开始袭来,咬紧牙关,她带着对下一世的美好幻想闭上眼睛。  浮世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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