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黎城有雨,天气阴冷多风。 出了照相馆的门,方薇禁不住春寒的厉害,瑟瑟地打了个寒颤。出门前她看过天气预报,即使知道温度只有十度出头,却仍旧选择了不是时候的白色真丝衬衫搭配黑色鱼尾裙。裙底下露出半截丝袜包裹的光滑细腻的小腿,脚上是一双黑色绒面的细高跟,显得清爽又干练。 远处的红色法拉利的车身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水雾,暗黄的路灯一照,显出一种朦胧的质感。 对面充话费的营业厅老板是个圆肚子的中年男人,见她出来,藏在厚镜片下的眼睛直勾勾地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方薇厌恶这样的注视,她缓缓抬起头,下巴微微上扬,以一种冷漠又抵触的情绪直视那个中年男人。男人吓了一跳,慌张别过脸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心底升起一丝轻蔑,方薇挪开脸,朝车子走去。 忽然,身后响起一阵微弱的风铃声,方薇不知为何快速转过头,往后看去。和刚才不同,在看见照相馆老板后,方薇的脸上起了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冷漠没有温度的,而是一种稍显柔和的表情。 照相馆老板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浑身透着一股文人的内敛和沉稳。方薇心想,在这个年纪里能拥有这种气质,多半是沾了艺术的光。 男人朝她点头示意,却也只是淡淡一眼就回过头来,手里的黑伞稍用力便散开来。只是方薇发现,那不是把常见的大伞,而是一把双人伞,很少会有人单独使用它。 想起来,关于“情侣伞”这个说法也是她曾经的一位好朋友告诉她的。 “不锁门吗?”方薇问。 老板将伞打正,有些诧异,须臾后淡淡一笑,“没什么值钱的家当,锁不锁都一样。” 方薇虽不是内行,却也十分清楚刚刚那几台照相机身价不菲——小庙供大佛,倒也是件怪事,当下便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再看了一眼稍显破旧的店面,她不再说话。 男人朝她点头示意,缓缓迈开步子。 忽然,方薇叫住了他,认真地说了声“再见”。 男人有些诧异,顿了一会,才应道:“嗯。” 方薇扯了扯笑,打算离开。刚按开车门,就听见男人表情凝重地问道:“照片是十二寸,黑白的,寄到那个地址吗?” 方薇发现他有一双非常深邃的眼睛,直视他的时候,让她莫名感到安心。 她有些恍惚地点头,“对,没错。” 男人的表情有些凝重,却没有轻易开口。 方薇害怕从这个男人眼中看见让她惶恐的眼神,她转过身快速坐进驾驶位,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 逃也似的离开。 大约开了两百米,红灯。猛一脚油门,车子压着白线停下。方薇下意识地往后视镜看去,男人的背影变得很小,显得伞格外大。风吹起他的黑色衬衫一角,她依稀能回忆起衬衫上被阳光曝晒过的干净味道。想着想着,她竟有些后悔没有问问他的名字,可转念一想,又有些凄凉地觉得,知道他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再次发动汽车,方薇收回思绪,一脚油门朝一处驶去。 车子停在商务楼的地下车库里。下车前,她将挡风玻璃上粘着的感应卡拔了下来,丢在副驾驶上。又把允许进出的出入证翻了个面,倒扣在面板上。最后她翻下镜子,仔细地补了一下妆,这才下了车。 她所在的这幢商务楼属于大通集团,建于八年前。虽然因为某些原因导致它前些年才投入使用,但从规模以及影响力来看,这栋楼无疑是黎城排的上号的建筑之一。 除此之外,它还有另一个美称——“黎城101”。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电梯却依旧忙碌。等了一会,方薇决定放弃坐电梯,选择步行上楼。楼道里的灯是声控。灯一层层亮起,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楼道里回旋,听起来有些孤孤单单。 走了几层,方薇不再觉得冷。热气一丝丝从背后冒出来,暖烘烘的。 脑中的记忆慢慢清晰起来,方薇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 她出生在烟雨江南,父亲梁修齐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旅游兴起的时候,梁修齐与出身于富贵之家的母亲在小镇的石桥上一见钟情。母亲倾慕父亲的才华,以至于后来义无反顾地违背家人意愿,决然地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父亲。 方薇有时也会想,那时候的母亲是怀着怎样一种爱意,选择了父亲。 诗和远方,她曾拥有过吗? 后来,时间告诉了方薇答案——再浪漫的爱情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从她记事起,父母间的争吵与摩擦没有停歇过。她看着母亲声嘶力竭,痛哭流涕,以及心如死灰。 再后来,她从梁薇变成了方薇,她所生活的环境也从炊烟袅袅的江南水乡转变为光鲜亮丽的大城市。 她变得孤单,变得内向而沉默。可没有人发现她的变化,直到她遇到了宋芸。她们很快成为了好朋友,这让她变得快乐。 而让她更感到快乐的是,十五岁这年,她通过宋芸,认识了檀宗景。 回忆里猝不及防地扎进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那是十六七岁的檀宗景,年少轻狂又肆意张扬。 回想那时的他们还算得上是朋友,可如今她和他拥有比朋友更亲密的关系,却连朋友关系都不如。 方薇扯了扯嘴唇,连苦笑都有些吃力。 五楼,八楼,十三楼……方薇不知走了多久,只是累了就靠着扶手歇一会,歇够了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 期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推开消防门,选择坐电梯到顶楼,但她都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放弃。 较真,拧巴,不服输。这些方薇身上所拥有的劣根性充分暴露了出来。开了头就难回头,下了决定就难改变,一条胡同走到底,大概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 檀宗景为此嘲讽她不知进退,还说像她这样的性子,需要让人好好磨一磨才行。 只是檀宗景不知道,方薇被他磨了那么多年,早就抹去了棱角,偏偏他还未觉分毫。 爬到后面,方薇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层楼,衬衫沾了薄汗贴在身上难受异常。又爬了半层,一缕若有似无的烟味突然窜进鼻腔。方薇抬头看,恍惚看见一个黑色人影靠在门边,半米高的地方,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有人在那。 迟疑地走了两步,声控灯却未亮,像是坏了。 方薇僵着脚步,有些犹豫。门边的男人似乎在想事情,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就连指间夹着的烟也被遗忘了似的,一直未抽一口。 方薇将身子贴近栏杆,希望借着身后还未熄灭的灯光快步上楼。刚拐过弯,灯忽地灭了,那点猩红变得愈发显眼。只是在灯熄灭的瞬间,一丝熟悉感涌了上来。还没来得及确认,包中突然传来阵阵铃声。 方薇吓了一跳,慌忙去摸电话。屏幕光亮起的瞬间,她察觉到那个男人转头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匆忙别开脸,她对着电话说了声:“喂。”便快步往上走,直到下一盏灯亮起,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确认身后没有人跟上来,方薇心里微微安定,打起精神应付电话。 “薇姐,下期封面人物的拟定名单已经发到您的邮箱,注意查收。” 打电话来的是方薇的助理安琪,今年大学刚毕业,人长得端正,做事也踏实。打电话就是来通知她,自己负责的时尚杂志《魅色》的下期封刊人物选定情况。 将手机贴近耳边,方薇淡淡说:“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大概是听出了她声音中透露出的疲惫,一向谨言慎行的安琪突然敏锐地问道:“薇姐,你在哪里?” 方薇担心她察觉到什么,很快掩去情绪,说:“在外面办事。另外,专栏的文稿在我桌上的U盘里,明天记得交出去。” 安琪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明天不过来吗?” 方薇愣了愣,说:“有些事,可能过不来了。” “好……好的,那薇姐注意休息。”安琪虽迟疑,却还是没有再问。方薇说了声“再见”,挂了电话。 再抬头,顶楼到了。 近两百米的垂直高度,只看一眼便让人打退堂鼓。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方薇望着脚底下川流不息的繁忙景象,有些留恋又有些解脱。 二十八岁,三分之一的人生。 璀璨过,享乐过,得到过,也失去过。只是在茫茫的人生旅途中,再找不到继续的理由。 她累了,真的累了。 结束或许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开始。 她坦然面对自己的选择,也庆幸拥有刚刚那段无人打扰的时光。让她有机会回头看一眼这些年走过的路,以及与那个男人度过的每一个细节。 可方薇悲观的发现,即使到了这一刻,自己仍然无法放下他。 过了片刻,她按亮手机屏幕,犹豫再三还是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一秒,两秒,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 “我有话想……” “喂,谁呀。”温柔发嗲的女声,忽的刺痛了方薇的神经,眼眶瞬间胀涩起来。方薇努力克制住情绪,冷冷地说:“把电话给他。” “他?哪个他呀?小姐你打错了哦。”女人散漫地嬉笑。一团怒火在方薇胸腔聚集,她用更加冷漠的语调说:“让檀宗景接电话。” 大概是很少人会直呼这个名字,女人终于警惕起来,却还是不甘地问:“你是谁。” 你是谁? 方薇轻笑一声,薄唇微张,极度轻蔑以及厌恶地回击:“你觉得你有资格问这个问题?” 女人顿时恼羞成怒,还未来得及说话,电话就像是被人夺走。须臾,熟悉而沉稳的男声传来:“什么事。” ——语气是那么不耐烦,甚至连一丝羞愧都没有。 最后一丝希望被掐灭,绝望从脚底蔓延上来。方薇低头看着脚下两百米的高空,突然有种解脱前的平静。 电话沉默了一分钟,檀宗景像是察觉到她的不寻常,忽然烦躁起来,几乎是命令式地问:“你在哪里。” “哪里?”方薇连苦笑都勉强,略带嘲讽地说:“檀总什么时候关心过这个问题。” “方薇!”檀宗景几乎是气急败坏。 方薇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能轻易地点燃他的怒火。他的斯文与温柔,似乎属于除她以外任何一个女人。 “望城下雨了吗?”方薇像是自言自语。 檀宗景顿了一秒,难得耐心地回应:“没有,天气很好。” 可方薇似乎并不关心那个问题的答案,只淡淡说:“黎城下雨了,和那年一样,阴雨绵绵。” 檀宗景心中一滞,一缕回忆闪过,快到抓握不住。 “你到底在哪里?”不知为何,檀宗景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像是要失去什么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在担心我?” 檀宗景半晌没有答话,方薇早已习惯,以至于不期待任何答案。 “过两天我就回来,关于她,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方薇知道,这是高傲的檀宗景最大的让步。 她微微摇头,说:“我没有权力干涉你,你不用给我什么交代。只是……” 她顿了顿,斟酌着心里那句话,最后还是问出口,“檀宗景,你爱过我吗?” 十年里方薇从未问过檀宗景这个问题。因为她知道,一旦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答案无疑是自取其辱。 她有几斤几两,她自己很清楚。 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轻易了结,至死也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答案。 “有什么等我回去再说。”檀宗景意外地没有直接回答。 可在方薇听来,只把它当做他逶迤的理由。记忆久远到模糊,唯有一点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檀宗景不爱她,从来都是。 她深吸一口气,微扬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可说出的话却平静地可怕:“檀宗景,我们放过彼此吧。” 说完这句,她挂断了电话。 缓缓地,她伸开双手,任由狂风肆虐。白色丝质衬衫被风吹起一角,黑色鱼尾裙下是一双光洁细腻的小脚。 指尖感受着大理石面带来的凉意,方薇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手机铃声无预兆地响起,方薇没有看一眼。只是松开了手,手机瞬间坠落,砸在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随即滚落到积水之中。 碎裂的屏幕上“檀宗景”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地亮起。 方薇低垂下头,终于掩面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抬头,细密的雨丝落在她的眼睫之上。天空阴暗无边,没有一丝光亮。 方薇闭上眼,缓缓前倾…… 再见了,我爱的人。 再见了,檀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