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天里,陆江时常会想起方薇,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 如果那晚两人做了会怎么样,会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每当他这样想,他都需要连抽两支烟,等尼古丁麻痹了神经,才会将那个荒唐的念头驱逐。 在店里打零工的阿琳取了干洗好的衣服回来,见他坐在电脑前抽烟,说:“江哥,你怎么在店里抽烟。” 陆江吓了一跳,很快将烟掐灭。阿琳将一大捧衣服放到椅子上,转头看电脑,想看看陆江到底看什么看这么入神。 但很快,陆江关掉了打开的页面。 阿琳嘁了一声,轻哼,说:“你关了我也知道你在看那张照片。” 陆江沉默不语,心里却想自己怎么变得这样自欺欺人。方薇那张照片他看了无数遍,可无论看多少遍,却始终没有动手修整过它。 他怕自己的一动,就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他再次打开照片,轻点了几下鼠标,原本鲜彩的照片没了色彩。阿琳凑过来,说:“怎么这样处理,跟遗照似的。” 遗照,谁说不是呢。 陆江又想抽烟,只是,忍住了。 他撤销操作,方薇的脸又亮丽起来。虽然看起来有点悲伤,却好看的移不开眼。 “好看吗?她。” 像是要得到某种肯定,陆江有些炫耀地问阿琳。 阿琳弯下身,仔细端详照片上的女人,过会才肯定地说了两个字:“妖精。” 陆江微诧,阿琳直起身挥挥手,说:“我只是觉得她好看的像个妖精。” 陆江咀嚼着这两个字,觉得不对,又觉得对极了。 她若不是妖精,又怎么勾得他魂牵梦萦? 街道外有大的工程车经过,轰隆隆的。陆江和阿琳都没听见店门打开后,风铃发出的声音。 蒋曼容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陆江看着一张女人照片入神的样子。 阿琳先看见了她,原本笑着的脸顿时阴沉下来。陆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看见蒋曼容穿着绛红色的旗袍,靠在门边,手里的细烟还青烟袅袅。 他关掉页面,站起身,对阿琳说:“看着店,我很快回来。” 阿琳虽不忿,可还是提醒他带外套。 蒋曼容依旧靠在门边,左手随意地搭在右手上,烟灰掉下来,落在有些破旧胶皮地板上。阿琳恶狠狠地说:“要抽出去抽,有没有素质啊。” 面对阿琳恶劣的态度,蒋曼容却嘻嘻地笑了,她对陆江说:“这种没教养的丫头你从哪里捡来的。” 语气轻浮傲慢,丝毫没把阿琳放在眼里。 阿琳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更何况羞辱她的不是别人,还是陆江念念不忘的前女友。嘴一撇,阿琳就涨红了脸,像是要哭。 陆江脸色不太好看了,他冷冷说:“阿琳是我的员工,我希望你尊重她。” 蒋曼容收了笑意,走上前。她看着陆江,将手上没有燃完的烟掐灭在他的烟灰缸里。然后转身,掀了帘子往外走。 陆江出来的时候,蒋曼容正从包里取出新的烟点上。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拉出常常的剪影。她倚靠的石墙有着几十年风雨的沧桑,几支绿萝从围墙顶端垂下来,落在她的左侧。 蒋曼容转过头,正和他的视线对上。 夕阳,翠绿,绛红,一切颜色构成绝妙的图案。陆江有些恍惚,也许就是在某个和今天一样普通的夕阳午后,慵懒的,艳丽的蒋曼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让他为此疯狂地迷恋了那么多年。 纯白的滤嘴沾了一点口红,蒋曼容缓缓吐出一口烟,笑:“怎么,看呆了。” 陆江瞬间回神,他站在她五步远的地方,眼睫微垂,说:“什么事。” 蒋曼容不喜欢他这副没有生机的表情,她挪开眼,掸了掸烟灰,自然地说:“礼拜三,我要去郊外采风,学校里配的没一个好用的家伙,所以……”蒋曼容直起身,看向他的目光淡淡,“你陪我去。” 陆江口袋里的手微微攥紧,片刻后又松开,他冷静拒绝,“我没空。” 蒋曼容有些诧异地顿住,然后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她说:“陆江,你再说一遍。” 陆江说:“我没空。” 蒋曼容了然似的点点头,说:“你有女人了?”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可怕,总是能一语中的。 陆江没有否认,蒋曼容将烟丢在地上,用高跟鞋踩灭,然后用鞋跟敲击着地面。 “咚……咚……” 忽地顿住,蒋曼容用一种无比轻蔑的眼神看着陆江,然后说:“陆江,除了我,你还能爱谁。” 陆江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好像没有温度。蒋曼容有些动摇了,她看见陆江转过身。就在要离开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她清楚地听见他说:“曼容,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呵。”蒋曼容一声轻笑,似乎是从没预料过有一天陆江也会拒绝她。她下意识地去摸烟,打火机打了几下都没有点上。 陆江没有回头,却说:“少抽点烟,对你不好。” 他走的越来越远,蒋曼容忽然叫住他,“陆江!” 陆江停下,依旧没有回头看她。蒋曼容冷笑得更厉害,“别忘了,烟还是我教你抽的。” 一阵春风呼啸而来,夹着些许细沙。陆江的黑色衬衫被风吹得鼓起,不知道在风里立了多久,到最后陆江还是离开了。 蒋曼容在原地站了很久,又抽了好几支烟。当夕阳完全落下的时候,她扭着曼妙的腰肢,消失在了长长的街道尽头。 玩了一整天休闲小游戏的方薇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她起身从包里翻出一张纸。 她想自己差点就成了欠钱不还的骗子呢。 用手机银行转了一笔钱过去,转的时候她还在转账信息栏里备注:“方薇。” 将手机一丢,她又缩成一团,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才好。 方薇的生活圈子不大,日子也没有老同学想象中的那样纸醉金迷。平时除了工作以外,她最爱的活动就是泡在网上追剧,或者玩小学生才玩的4399小游戏。 豪门贵妇的身份对方薇来说只是一个空空的外壳。除了看起来光鲜以外,实际上内里都已经坏透了。 檀宗景去了国外出差,听李妈说是去参加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会议。方薇根本不在乎他去哪,又或是做什么。现在的她完全陷入一种无念无想的状态,如果要找个词形容,那么如今流行的“佛系少女”这个称呼或许适合她。 只是少女不恰当,妇女还差不多。 到了下午,方薇忽然想自己转的那笔钱有没有到债主手上。可想来想去却只能对着转账记录发呆。 忽然,手机震了震,一条短信进来。 短信上是简短的几个字——“收到。”落款是陆江。 方薇盯着那串陌生的数字发呆,最后还是将号码存进通讯录。只是在输号码主人的名字时,方薇想了想,然后将打好的“陆江”两个字删除。 “悬崖。”他给他的备注。 点击保存联系人后,方薇蓦地笑了一下。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悬崖之上,向死而生。 如果妥协不了,那就顺从。或许,死亡并不是解脱的终极选择。 她品味着陆江这句话,暗想陆江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摄影师那么简单。他还适合当哲学家,他那张脸太适合当老师了。 陆江最近的注意力出现了偏差,倒也不是多心不在焉,只是往常被工作填满的思绪里,多了一个瘦削的影子。 手机放在右手不远处,他按亮屏幕,银行发来的短信静悄悄地躺在无数垃圾短信中。只是让它显得显眼的却是与它紧紧相邻的另一条短信。 收信人的名字是方薇。 他起身,走到店门外。他对着墙角站着,点了支烟。想起蒋曼容,又想起她的话。忽然就没了抽烟的兴致,烟夹在指间,猩红一点。 “江哥。”阿琳不悦,最近陆江抽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一天一包都不够。 陆江掐了烟,进屋拿了车钥匙,对阿琳说:“先走了,要是没事你也早点回去吧。” 黎城的春天善变,前两日风雨交加,到今天又艳阳高照。到了这个点,天还大亮。 阿琳“啊”了一声,陆江没有回应她的诧异,真走了。 走之前,却带走了一个素纸包着的包裹。阿琳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照片。午休的时候,她看见陆江在隔间里打磨着木头,认真在做一个相框。起先她有些诧异,后来在看见一侧放着的照片后,她顿时明白了。 陆江在给那个美丽的女人亲手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相框。 在他找包装的素纸的时候,阿琳打量过那个相框。一看就沉迷进去,框条是用檀木的做的,透着沉稳大气的质感。轻轻凑上前,还能闻到清透的檀木香。 陆江将相框放在副驾驶上,缓缓发动汽车。 车子沿着宽阔的马路行驶,在过了几个街道后终于停下。陆江一直不太喜欢开车,因为他觉得开着车就不自由,连抢个车位都要像投胎一样争先恐后,唯恐错失了良机。 好在今天他的运气不错,刚停下,就有车子开走。 陆江下了车,打量着手里显得有些单薄的相框。 总觉得少了点色彩。 他路过一家花店,店门口摆着艳丽夺目的花朵。店主人修剪着刚拆包的花枝,见他盯着花出神,笑着对他说:“送女朋友吗?有新到的玫瑰,品相很好,要不要来一束?”陆江忽然震颤,意识到自己可笑的想法后,他转过身,快步回到刚刚来的地方。打开车门,将手里的包裹丢了进去。包裹放的太快,在座椅上弹起来,掉到了脚垫上。 陆江没有第一时间捡起它,而是由着它横躺在那里。他发动汽车,车速有些失控,片刻就回到了家。 陆江走进洗手间,就着冷水搓了搓脸。台面上,方薇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琳琅地摆在一起。 他找来一个大大的纸箱子,将方薇忘记拿走的衣服,彩妆,护肤品通通装了进去。忽然他看见角落里有些熟悉的粉色那支牙刷,皱了皱眉头,然后拿起它,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垃圾桶。 陆江将这箱不属于这间屋子的东西打包,塞进了很少打开的柜子里。走到客厅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跌落在脚垫上的那副画。他拿了钥匙下楼,再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因为着急甚至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 这一刻,陆江知道自己玩了。 被蒋曼容伤透,摧毁透的心在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刻起,便以摧城毁决堤的姿态彻底被淹没了。 爱上一个已婚女人这个认知让他难以接受,可他清楚他难以接受的并不是方薇结婚了,而是另一个娶了她的男人却没有让她永远快乐,自由。反而让她像一朵高岭之花,时刻承受着无以抵抗的风霜雨雪。 陆江颓然地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他缓缓拆开被包着淡黄色纸张的包裹。方薇的脸露了出来,他端详了许久,想起方薇站在两百米高空上的背影。 那天她气喘吁吁地爬着楼梯上来,没有看清他的脸,他却看清了她。 她脸上流露出害怕的表情,她笨拙地躲开她认为的危险。可就是这样胆小的她,却又是承受了怎样的折磨之后,选择结束生命? 或许,故事有很多,只是他没有机会听一听。 陆江取下桌子右侧那副斜阳下的剪影,将照片挂了上去。火光点燃烟丝,片刻,小小的工作室烟雾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