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还要从开学之初的一次吵架说起。 吵架的地点在A市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嘉仁国际学校西操场。 漂亮的西操场正对着停车场的大门,操场左侧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再往左,是一个由八对球架组成的大篮球场。马路两侧是高大的绿色铁丝网,将操场和篮球场隔在两侧。每逢周末家长来接学生,仅有的一条马路总是人满为患,马路尽头的停车场更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田雨的世纪大战就发生在紧邻西操场的小学部的接待处。 那是一个下午,家长们接走学生之后,偌大的操场就像退了潮的海滩寂静而萧条。角落里,一个穿着学校统一配发校服的小女孩,正缠着田雨给她讲关于太阳的故事。 “然后呢。” “然后后羿就回家了。”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过着幸福的生活。”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 太阳像个受伤的老头缓缓爬到山那边,余晖一闪而过,夜幕款款而来。 “田老师,Dad怎么还不来?”感觉到小女孩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田雨心底不禁闪过一丝酸楚,她蹲下,认真帮孩子捋了捋她被晚风吹乱的刘海。 “再等等,你爸爸一会儿就来。”田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颇没底气。 整整两个星期,每次例行打电话,都是一个叫“艾瑞克叔叔”的人接听,她还没有和这个孩子的爸爸——她唯一的监护人,通过一次电话。 十月的A市已经很凉了,田雨拉过小女孩的手,到嘴边呵了呵气,又帮她搓了搓。 “我们回去等吧,你爸爸来了会给老师打电话的。” 小女孩瞪着湖蓝色的大眼睛,盯着田雨看了一会儿,然后就一如既往地、坚定地摇头。 夜风穿过操场对面的山峦,树木如影带着一阵古怪的呜咽将这一大一小缓缓淹没。小女孩单薄的小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田雨搓搓手,解开大衣的扣子,把小女孩裹进了怀里。 当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终于隔着薄薄的夜幕传来时,田雨已经带着小女孩在西操场等了足足五个小时。 孩子死活不回去,饭也不吃,非要在这里等。 这个孩子固执起来根本不听别人的话,她没办法,只好陪着等。 乌漆车门在路灯下缓缓打开,田雨紧跟着小女孩的脚步快步走向车门,车子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麻木了。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高一矮。 矮个子男人西装革履,慈眉善目,大鼻子上面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冲田雨含笑点头。 高个子男人……田雨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咖色半长筒皮靴,牛仔裤,再上面是纯黑立领长大衣,咖啡色针织围巾,医用口罩,墨镜(竟然有人在晚上戴墨镜???!!!),咖啡色鸭舌帽,还有……搂在小女孩腰间的黑色皮手套。 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人的东西! 田雨完全被惊呆了,微张着嘴怔在原地。 “Dad——Dad——”孩子早已甩脱她的手,冲到那个不像人的“人”那里了。 更让她吃惊的事,是在她错愕了几秒钟之后发生的。 她回过神来的额时候,矮个子男人正扶着车门,高个子男人已经抱着小女孩钻进去半个身子了。 为这个孩子操了这么久的心,家长看到老师竟然像没看到一样,一股邪火在田雨心底腾地炸开了。 竟然有这样的家长!? 竟然有这样的人!? 她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操场上足足等了五个小时,吹了五个小时的西北风,而这两个人见到她,竟然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田雨抚了抚胸口,告诉自己别生气别生气,“先生,请你等一下!”可话一出口,才发现情绪真是一件极其难以控制的事。 夜色中,那个高大英挺的后背微微一怔,随后又往车里钻了钻。田雨心想,如果他敢就这么走,她豁出去不干了,也要把这辆该死的车拦住。重要的是,要臭骂这两个该死的人一顿。 还好,他只是把小女孩放到座位上,给她扣好安全带,就退出来了。 至少还算一个不错的爹! 田雨的心绪刚要稍稍平复时,又被高个子男人一系列的动作气到了极点。 他谨慎地关好后排车门,反复确认锁好之后,又示意矮个子男人坐到驾驶的位置上,再走到前排,微微拉开副驾的车门,一手扶着车门,一手紧了紧脖子上的大围巾,这才看向田雨。 黑夜,大墨镜,田雨根本看不清那个人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的脑袋对着自己的方向,仿佛是对她刚才的话做出回应。 果然,“请问,什么事?” 田雨就要气炸了,重重吸了两口气才勉强保持平静,她气冲冲地走到高个子男人跟前,掏出口袋里的笔和纸,递到他眼前,“签字。”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那个男人冷冷哼了一声,轻而短促。 像是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似的,回给她的是那种了然于胸的嗤笑。 如果他不说接下来的那句话也就算了,田雨也认了,谁让自己好心呢,活该被冻了五个小时之后,再被人家莫名其妙地看不起。 可那个人又轻飘飘地说了句,“只签名,不合影。” 田雨先是愣了一瞬,接着一股猛火便腾地冲到了脑袋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伸出去狠狠一把夺过男人手里的纸条,由于用力太猛连带着把男人手里的笔也拽掉了。 吧嗒—— 纯黑色皮手套里的签字笔掉到了地上,在宁静的夜晚声音居然是脆生生的。 “你,想干什么……”那个男人被田雨突然的举动吓到了,愣了好几秒才说出这么一句结结巴巴的话,他的手紧紧扶着车门,生怕对面的疯女人再冲上来做出什么过分的事。 田雨也是气急了,瞪着这个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在大学里参加辩论赛的那点底子全都拿出来了, “陈先生,我想您是弄错了,我个人对您的签名毫无兴趣,刚刚给您的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家长接送记录单,并不是什么精心准备的签名册。我对这种毫无意义的鬼画符从来不感兴趣,也从不认为和一个陌生人合个影能对我的人生产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影响,哪怕是美国总统,他想跟我合影我也得考虑考虑。” 她看了一眼立在她面前像棵树一样的男人,接着道,“也许我不应该怪您,因为您的墨镜太暗了,大概没看清楚。我需要您签名,并不是因为您特殊,而是每一个来接学生的家长都要在接送单上签字,请您放心,我不会私藏这份签字,这些接送记录都是要送到小学部统一归档的,到了那里,或许真的会有某个老师把您的珍贵签名收藏起来,但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铸就了您多疑的心理,让您觉得每一个靠近您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都想从您身上捞到点什么好处,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您理所当然得认为您的签名很珍贵,不论是谁拿到都应该感激涕零,别人崇不崇拜您我不知道,我很清楚我一定不崇拜您,”说到这里,田雨冷笑了一声,“因为我实在搞不明白一个从头包裹到脚,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皮肤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崇拜的。或许,是这么晚了我依旧等在这里的举动让您误会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真应该给您道个歉,并且有义务当面向您澄清一下,今天是学校统一的接送日,小学部下午一点半放学,按照学校规定三点以后家长还没有到的,就把学生送到留校生宿舍,由值班老师负责看管并联系迟到的家长。我不知道您是否听明白了,今天下午三点我已经下班了,” 她低头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一分,我在下班时间陪您的孩子在这个操场吹了五个小时二十一分钟的冷风,原因是您的孩子坚持要在这里等您,我愿意陪她在这里等五个小时绝不是因为您的个人魅力,而是因为我师德高尚,不忍心看到一个被家长甩在陌生学校的小女孩,期盼了两个多星期却没有接到家长的一通电话,我只是心疼这个孤零零的孩子,和您半点关系也没有。”说到这里,田雨的声音竟有点哽,她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笔,把手里揉成一团的纸条展开,抹平,重新递到男人面前,“请您在家长接送栏填上今天的日期,我要下班了,我还没有吃晚饭。” 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听到一句不敢相信的话,异常平淡而镇定的语气,“我会按分钟付费给你。” 医用口罩后面发出的低沉男音,在夜风里带着幽深的回音,竟然很好听。 那个人依旧倚着车门一动不动,田雨这才发现他竟然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过。 他转身的一瞬田雨还是叫住了他,“签字,如果不签,我就通知保安,AG6699这辆车子不能放行。” 医用口罩后面发出一声轻哼,“没人能拦得住这辆车子。” “那我就报警,说这里有人假冒家长拐卖儿童。”田雨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手机,拿出手机正要拨号,男人已经签好名字,把纸条递到她跟前了。 田雨一把拽过男人手里的纸条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我还要多嘴说一句,今天的晚饭不要让Nicole吃得太多,饮食尽量清淡不要太油腻,不要吃油炸食品,最好能喝点清粥,希望您能尽快带您的女儿去检查一下身体,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了,她来学校时体重26公斤,现在只有21公斤,不知道您刚才抱她的时候是否发现了。请您不要责怪我没有及时通知您,这一个月我一共给您打过36次电话,其中9次关机,15次呼叫转移,11次是由一个叫‘艾瑞克’的人接的,告诉我Nicole的家长无法前来。”田雨盯着面前一动不动的黑影,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我怀疑您的女儿是想通过绝食来达到让家长来学校看她的目的,一个6岁的小女孩能固执地坚持这么久,我毫不怀疑她之前一定通过这种方式达到过不少目的,我有义务提醒您,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教育方式,会对孩子的性格养成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希望能引起您的注意。另外,我觉得我有义务给您讲一下学校的规章制度,您大概还不清楚,我们学校有一部专供家长投诉教师的校长在线,电话号码是xxxxxxxx,我是小学部一年级二班的班主任,我叫田雨,您可以打电话投诉我,再见。” 田雨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注意身后始终没有响起关门声和汽车发动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