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磅的小嘴鲈,无论如何不算大家伙。但这是五月初春的贝诺勒尔湖,刮着劲风下着雨,水温不超5摄氏度,又是远离岸边的深水区……能有咬口就不错了。 戴维很惊喜,惊喜之余仍不看好这里作钓场,犹豫再三他问桑湉:“不去别处看看么?” 桑湉正抛下一饵,闻言微微笑了笑:“这里蛮好,再钓钓。” 北风呼啸着阵阵过,雨不似适才那般大,却裹夹了细碎的小霰粒,吹落人脸隐隐地痛。 湖面起了不小的浪,老LOWE随波上下左右地颠簸。置身如此雨疏风骤波诡云谲的自然环境中,人很容易因为自身的渺小,生出本能的畏怯。 戴维就颇有些儿紧张,缩坐在副驾驶位上,艇身的每一次摇曳他都要下意识拉拉安全带。 再看桑湉,她重新蒙好已湿的厚面罩,一腿直立一腿屈起跪在驾驶位里头,不断重复着抛饵收线抛饵收线抛饵收线的动作,已足有一刻钟,却既不害怕也不焦躁和气馁。 其实,风浪大也有风浪大的好,原本需时不时开动一下路亚艇换钓点,这下全省了。 鱼线忽然再次传来清晰的咬口,这次五只T尾软鱼饵有三只中了鱼,都是小嘴鲈,跟第一条差不多重,平均3磅过一点儿。 将鱼扔进活鱼舱,桑湉难得情绪外露吹了声口哨。她就说嘛,她选得这种饵,全长不过4英寸,翠绿饵身闪着荧荧的光,游蹿于寒冷的水深处,摇摇摆摆病病歪歪,活脱一顿色味俱佳的美餐,对没什么猎食经验又饥肠辘辘的小鲈鱼来说,诱惑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饵又双叒抛下去,很快又中了两条鱼,还是小嘴鲈,这次愈发瘦小了,两条加一块才4.01磅。 戴维几乎啼笑皆非了:“妳打算一直钓小鱼?” 桑湉反问他:“有得钓还挑?” 露在面罩与帽檐之间的一双长眼睛,此刻戴维近距离看方发现,她眼窝在亚洲人里算深的,眼尾极纤秀,看人的眼神一点不锐利,反倒静静的。然而她确定没戴美瞳的眸子太黑了,乌沉沉似有无限玄机与吸力,又有光熠熠潋滟地闪烁,仿佛晴夜里映着贝诺勒尔湖的星子。 戴维下意识地挪开眼,心里一瞬想起一句话:风暴的中心总是最为平静的。 好吧,他明白昨晚连他在内的一群男人们,为什么会在她的淡淡目光扫视下集体噤声了。 这小女人气势实在太凌人。刚刚他不过与她对视了小半刻,已抑制不住地心颤。 戴维作何感想桑湉自然不关注。鱼情一旦被逗弄得活跃,她就跟捡豆儿似的一口气又连钓了十一条小嘴鲈,也都不太大,平均两磅多,不过十七条鱼全加起来一共44.56磅……这就厉害了。 戴维也不提要换钓场了,积少成多这个道理他当然懂。但戴维不提走,桑湉却要挪窝了。将钓竿收在竿筒里,她启动引擎仍是逆着水流的方向,先是大马力开到二十英里远一处向阳位置再找到上风口,尔后减速熄火,顺风飘下。 这一次,她换了只调性更快XH硬度的七尺竿,一体式手把座,大导环,轮子是水滴轮,饵是K。这种饵不但造型更肖似小鱼且更易于操作,在水下动静大,有定层的功能,可在一定位置进行平行搜索。 抛饵桑湉也比之前抛得愈远些,确定饵触底后,随着老LOWE的逐流飘荡,控线微收缓慢拖曳,间或急促抽|动,再松线下沉。 渐渐戴维看出端倪了,遂又摆出黑人问号脸:“这处水底有坡度?” 行啊,桑湉想,不愧见多识广老司机,这样居然也给他瞧出了。 双臂扬起,她大力抛饵抛得比适才还要远:“是的。”她简短答。 “妳是怎么知道的?”戴维愈好奇。从航拍纪录看,桑湉之前并没在这儿钓过鱼。 “路过时顺便探个底,不算稀奇吧?”桑湉散散漫漫一句话,就堵住了戴维的嘴。 眨眨无辜的蓝眼睛,不知怎么戴维就是不太信。毕竟这里不是寻常的湖泊,而是贝诺勒尔湖!水体总容积23.6万亿立方米,已探明最深处达1637米! 在这里探底作钓不是不可以,却要看具体的方位啊方位! 拿此处来讲一不靠近岸,二不在浅水区,前几日赛程又那么的紧迫……仅路过时、顺便探个底,就既能探出来水底有多深,又能探出来坡度,还能连钓组都一早思度好—— 桑湉妳是有多神?! 或者、确切讲,戴维也不是不相信,而是被桑湉的“路过时顺便”,给惊到难以置信了。 But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呢? 就算她来过贝诺勒尔湖,还待了不少的时日,就算她有父亲的手札作参考,如何标点与探钓,如何控竿与纵饵,如何综合判断水情、鱼性、季节、环境进而配钓组、定方案,靠得却是她多年来稳扎稳打苦苦训练积累的经验。 说到底,这世上大多数的成功都是没有捷径可走的。竞技运动尤其是。 啊,对,千万别忘了这两个关键词! 什么是竞技?竞技是抛开所有纸上谈兵和花把式,是骡子是马都拉场上遛一遛。 运动则是必须有好体能做基础,否则开再多外挂也没卵用! 好比那些用壕艇的选手们,当今最先进的声纳探鱼器,一台价格足抵得上一辆国产小轿车的钱,他们却一装就装俩;水下数百米的鱼情,轻轻松松就能搞清楚。 若论开挂或开金手指,他们不是更邪乎? 然而一到死拼钓技的时候,还真不是桑湉狂,有几个能与她争锋? 不过桑湉才懒怠跟戴维多解释什么,静静的她关注地唯有她的鱼竿和组线。 在水中,声音的传播速度要比在空气中快许多。而水温对声速的影响亦很大。有测试表明,水温每升高1摄氏度,水中声速大约增大4.6米/秒。这意味着拉饵控竿的手法,也须依据气温的变化而变化。 动物们都是聪明又灵敏的。当然这是相对于五感日益迟钝的人类而言的。 K饵从落入水中那一秒开始,远在几百米开外的鱼儿们,就会听到、感觉到。 当它们开始注意那条看上去很好ci的“小鱼”时,大幕拉开,表演开始—— 拖,拖,拖,让K饵顺着水底的坡下沉; 嚓、嚓、嚓,小胖饵体内的钢珠在摇晃; 猝不及防地跳,好像乍然逃开自暗处袭来的捕猎者; 极其快速地游,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惊魂甫定地停一停,水温太低天好冷,伦家体力不足奄奄一息惹…… 如此反复手法必须迅疾且轻快,还要制造震动与噪音,又不能一下子跑太远,因为长距离的移动很可能错过真正大鱼地攻击,亦有可能飙出理想的深浅交界处。 总之每一处细节都要照顾到,每一分力道都要拿捏好。 这是一场与鱼类原始本能斗智斗勇的对决,谁能成功挑起它们生存的条件反射和欲望,谁就赢。 天很冷。霰粒不知何时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顶着风雪长久不动戴维冻得尿都要出来了,扛着摄像机的肩膀也抖得如筛糠。 终于桑湉开始快速地收线。这是换钓场后咬的第一口。看她回轮的速度戴维就晓得是尾大家伙。果然,钓上来一看,是一条大嘴鲈,上秤一称,8.66磅。 戴维那个激动啊,总算这番冻没白挨。结果一激动他愈急了,急得赶忙夹紧腿,连话都不敢说。 桑湉察觉了:“你是想方便?” 戴维窘得没法儿没法儿的,却只能点点头。 “这里离岸太远了,赶过去我怕你来不及,而且也太耽误时间——不如,你现在就解决?” “……”戴维有点懵,他没听错吧?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放得开! 恰此刻风没适才那般犀利了。桑湉埋头解饵扔鱼入活鱼舱:“快点啊!”她催戴维,“你到后甲板上去,速战速决。” 见戴维仍是迟疑着不动,桑湉不耐烦地蹙蹙眉:“出来打比赛,哪那么多臭讲究!告诉你等下风大了,万一把你刮水里,我可没空儿去捞你。” 戴维只好认命地放下摄像机。想起一早抽签抽到他陪桑湉出钓时,他还很兴奋,其他几名钓鱼监督也毫不含蓄地表达了他们的羡嫉恨,却到这会儿才发现,还是陪男选手好——特么掏家伙就能尿,不烤脸皮啊。 嗯,岂止是烤脸皮——哆哆嗦嗦戴维站在后甲板,无论如何尿不出肿么破? 膀胱憋得快要爆炸了,也愣是出不来,肿么破! 半天没听到动静,桑湉纳闷了:“喂你磨蹭什么呐?” 戴维没吭声。戴维要囧死了。 背对着戴维桑湉望着絮絮飘落的雪:“是裤子穿太厚不好脱?还是不好意思尿?” 戴维咬着牙关继续不吭声,同时动用全部意念催眠某中枢——尿吧尿吧求你了,就当她是小伙子!嘿你看她内样儿,可不就是小伙子…… 身后忽响起口哨声,戴维抽冷子听到神经一紧复一松,呼,可算是尿了。刹那舒爽令戴维鸡皮疙瘩起一身,还险些儿栽水里。 桑湉口哨吹得很动听,调子清越苍茫而悠扬,映衬着这天地间琼琼皑皑的雪光,莫名有种直抵魂魄的忧伤。至重要口哨声掩盖了大半让人羞赧欲死的大珠小珠声,直到戴维彻底松快完,一支曲子仍未完。 讪讪回坐到副驾驶位,戴维小媳妇儿似的侧头瞥了眼桑湉,她面罩又掀掉了,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嘬起来,神情像雪一般静。 望着这样的她,戴维忽想起莎士比亚的一首诗—— “你现在是大地清新的点缀, 又是锦绣阳春唯一的前锋。” 这一时,一刻,戴维觉得桑湉美极了,却又如眼前这浩浩汤汤的长川巨流般,萧索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