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铮瞅她深思的模样,便清楚她是的确不记得。皇帝心头蒙上一丝阴翳,她的表现与那位优柔怯懦的秦子桑大相径庭,她神神叨叨念的那些话,他也不大能完全听懂。 这位皇后,究竟是何方神圣? “蔺铮,”秦子清眼角余光扫过男人面上的沉思,疑惑地问:“想起什么了?” 蔺铮抬眼,斜飞入鬓的云眉轻挑,镇定自若地解释道:“这白思年是秦子儒的舅舅,便是秦家大夫人白月梅的幼弟,年方二十六。” “他送这幅画给我,本意莫非是要我当了皇后且莫忘记秦子儒救我于落水的恩情?”秦子清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蔺铮轻抬下颌:“看他的题字。” 左上角有四行诗,从右往左四列依次排开,落在青天白日之上,莫名地有些诡异。 秦子清想起那天晚上路过白思年,在车马驶离之后,她撩起帘子目光探向那人。白思年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她很确定,身量纤细,个头只到白思年肩膀,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寒鸦渡口月白衣, 山门老僧坐菩提。 寺外杜鹃啼不住, 见信如面映月亭。” 蔺铮低低地念了出来,秦子清晓得这个朝代喜诗,文化上像极了盛唐,擅长以诗传信,是故这四句中指不定有一番蹊跷。 蔺铮显然与她所思所想一致,他抬眼望向低头沉思的秦子清,这位皇后那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精致的。 内务府尚服局虽以太后马首是瞻,不过在吃穿用度上倒未曾苛待二人,送来的华服亦是以柔软的云锦量体裁成,嵌金镶玉,雕琢着用针细密的苏绣,其上飞凤渡云,整体是时下流行的石榴色,将她白皙的肌肤更衬得秀色可餐。 上襦下裙外罩大袖衫,搭一件拖地的蝉纱披帛,青葱似的指尖在丝帛画上勾勒。 蔺铮蓦地握住那只手,秦子清僵硬地抽出来,看出对方又心猿意马,忍不住唾弃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她眼帘微张,颇有些恼:“说正经事呢。” 蔺铮:“……” 倒霉但很帅又走神了的皇帝唇角扯出轻笑,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转而搂上秦子清肩头,笑容轻佻,像极了映月溪旁调戏良家闺女的登徒子弟,风流倜傥间又透出几分促狭:“朕与子桑是夫妻,朕宠着皇后自然理所应当。” “……”秦子清左右环视,拾起红木几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蔺铮说:“叫人换热的再喝。”谁料没长眼睛的皇后回转头来就对着皇帝的帅脸喷了一脸。 蔺铮:“……” “秦子桑,我跟你没完!” “略略略。” 那天,紫宸殿中鸡飞狗跳。 两个人闹够了,蔺铮去清洗外加换身衣裳,回来一看秦子清拾掇着毛笔在写字。蔺铮上前,只瞥一眼,默默捂住脸。 这字儿,和鬼画符有什么区别吗? 秦子清当然不会写毛笔字,她轻叹口气,轻撩眼帘:“这四句藏头,你早看出来了。”蔺铮一顿,旋即反应过来她指白思年那幅画上的四句,颔首:“寒山寺见,藏头是常见的送信法子。” 见谁? “青灯古佛伴终生。”秦子清轻勾唇角,眸中暗光一闪而逝,颇有些懒洋洋地卧进蔺铮平日坐的位置里,嗓音压低几分,“在寒山寺念佛的秦家大夫人。她托白思年送画给我,怕不只是为了提醒我,秦子儒的救命之恩。” “她想见秦子桑。”秦子清望向蔺铮,轻挑下颌:“见我这个皇后。” 蔺铮负手,面容沉静下去:“秦子桑与秦家妯娌间抵牾甚深,你见她么?” “我明天去一趟寒山寺。”秦子清掩唇打哈欠,囫囵着说:“今儿早开了小德子,内侍省到现在都没送人过来,十有八九是太后不开心了。” “尚宫局棉怡去了尚宫印,新的掌印尚宫安排谁,也在等你回话。”蔺铮道:“皇后操持后宫,辛苦子桑。” 秦子清微眯双眸,纤长浓密的羽睫掩下去,淡淡地开口:“后宫不向来是太后的天下么?” 她站起身,看一眼殿外,下午尚且长着呢,按理讲新媳每日的晨昏定省少不了,不过她两次都是太后叫人来吩咐才抖擞精神去见那老太太。 “我去慈安宫。”她面露倦怠:“你接着看奏折吧。”秦子清站起身,蔺铮摸摸她的脑袋:“莫太勉强。” “嗯。”她笑了笑。 太后的贴身仆婢换了,不再是那什么小薇,小丫头面见她这皇后时更加客气,弓着身子说:“奴婢见过娘娘,太后身子乏,且睡下了,这会儿还未醒呢。” 她垂首恭敬道:“太后吩咐过,娘娘但过来,便唤醒她。锦袖这便去为娘娘通传,娘娘稍候。” 太后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可能真去将那精明的老太太叫醒。秦子清明白什么叫诚心诚意,就是等着吧你。 她拦下锦袖,笑得温婉和煦:“不劳烦锦袖,臣妾就在这慈安宫门口等等吧。” 锦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真把太后叫醒了,指不定是给自己找罪受。她合手福身:“劳娘娘久候。” 秦子清深深吸口气,在宫门前立住脚,房檐下铜铃随风轻响,那清脆悦耳的响声一路飘摇至远方天际,那头瞭望台上旌旗猎猎。 等了将近个把时辰,锦袖迈着小碎布出来,福身道:“禀娘娘,太后醒着了,召您进去。” 秦子清站得腰疼腿酸脚抽筋,面色微有些苍白,笑容淡淡的,一拂即逝。她跟着锦袖进去,穿过雕梁画栋的正殿,越过抱厦,太后在后殿的暖阁里,闭目休憩。 “臣妾见过太后。”秦子清轻声说,那双目紧阖的老太太眼皮微动,睁开了,看着她:“皇后,到哀家身边来,不必拘礼,坐。” 秦子清盘着小心与恭敬,在太后身旁的榻上落了座。两人之间隔了一张红木几案,锦袖将新贡的峨眉云顶奉上来:“娘娘请用茶。”秦子清双手接过,放在手边,没喝。 太后撩起茶盖,轻呷一口,眼角余光扫过她,没言语。几案上安稳地躺着一枚青白笺,素雅、干净,朦胧的太阳光自纸窗外蔓延进来。秦子清手心渗出细汗。 香炉里沉闷的熏香灌进胸口,她轻喘了口气。 太后眼皮一撩:“看看吧,皇后,这后宫大小诸事本该由你决断,不长眼睛的东西却把这封信送到哀家这慈安宫来。” 秦子清小心翼翼将信笺捧起来,起首只见四个字:思卿爱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