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程刚正陪着华承煊在湖边垂钓。傍晚的光已有些朦胧感,投射在湖面,更加一片被晕染的金黄,犹如天地之神披上金缕玉纱。 这时竹林里有人声传来:“程刚兄!” “徐正?”程刚放下鱼竿,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徐正任高战云亲兵统领,也是名标准猛将。程刚的功夫早已传开,他名为司兵校尉,徐正却并不觉得他身份比自己低,两人皆擅长用刀,曾在校场友好切磋过几次,因此相熟。 “老将军请惠兄弟到潜龙堂议事,他说在那里等你。”徐正对华承煊不熟,却不像其他校尉好奇心那么重。高战云尊敬的,他只会更尊敬。 华承煊和程刚对了一眼,便起身去:“什么事这么急?” 他为了与徐正保持同样的速度,大步流星,但因体力更不上这猛将,不一会儿额头已经沁出细汗。程刚心知惠王箭伤未愈,但见外人在,不好说什么。 徐正回答:“关于城防图失窃的事。” 华承煊一顿:“南宫查出来了?” 徐正摇头:“没呢,八字都没有一撇。”说罢,他便一边走一边简要介绍查案进展。 徐正说,他和南宫淼分头审问当晚值事的亲兵总共一百二十八人,以及当晚留宿在将军府的十几名校尉,再把他们的供词交叉对比,以找出破绽。这是必不可少的过程,可又琐碎得很。审得儒雅的南宫将军和这位亲兵统领眼冒金星头顶直闻鸟鸣。 但收获也不是说一点没有。 比如东院宴会当晚,大部分参加宴会的校尉没有回营,他们平日很难聚在一起,当晚借机偷摸着聚会喝酒,到天明方散,一个个喝的醉醺醺的,哪个时辰谁在场谁不在,看见了什么可疑的,统统不记得,记不清。十几个人的口供有一百种说法。气得一向儒雅温和的南宫淼发了次大火。 还有,东院宴会次日守门的校尉也偷溜来将军府喝酒,私下叫刚调来协助城防的先锋营校尉余镇来值次日的班,余镇毕竟在城防方面是新人,又是个大老粗,字不识几个,以至于次日三司和罗致两大拨人出城登记都是草草了事,几个名字写得龙飞凤舞,啊不,应该说是谁也看不懂。气得一向儒雅温和的南宫淼又发了次大火。 高战云亦操心,连劝二弟“年纪大了”“怒伤肝”云云。 南宫淼:“……” 地牢里。 尤念一目十盘地扫过摆在眼前的食物:“条件还不错,伙食也好,看来老将军在揪出真细作前,不会亏待我们的。咦——小朗,你怎么不吃?有心事?” 少年屈膝坐着,双手环抱在膝头,愣愣盯着铁窗外的一弯冷月出神。 冷月对铁窗,最惹相思和凄凉。 尤念关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以前嘴里总吃个不停,唉,可能被吓着了。” 说话的人自己其实比黎朗大个两三岁也是个孩子,只是骨子里善良又有正义感,不自觉地就把削瘦单薄又寡言孤僻的少年当保护对象。 雷俊捏着嗓子小声说:“我想了好几天,我觉得有蹊跷。” “蹊跷?”几个同被关押的年轻人听了,连忙凑到一起,“你是指细作?” 雷俊压低声音:“如果我们这群人里面有细作,该有人在城外接应,来把城防图取走。” 尤念:“不错。说到底,能将图送出去才算大功告成。” 雷俊:“来来来——你们都仔细回忆回忆,有看见谁脱离了队伍?谁下过马的?城外有没有看到接头的人?” 事关清白,谁也都不愿继续在牢里呆着,绞尽脑汁发动小齿轮,从被逮捕的清晨一直回想,恨不得能在记忆的滚滚洪流中抓出细作撒的那泡尿来。 雷俊:“怎么样?回忆起什么来了?” 诸人迷茫地摇着头:“……” 雷俊一拍大腿:“所以我就说嘛!凭什么抓我们!这里面有蹊跷!” 诸人:“……” “半个可疑点都没有,哪来什么鬼蹊跷?”尤念欢喜落空,不由数落,“我说你个雷字号乌鸦嘴,再预言一个呗,说看看细作会是谁?” 雷俊想了想,一脸凝重:“那个刀疤脸杨翼吧。” 尤念来了兴致:“嗯,为什么?” 雷俊:“瞎猜。” 尤念:“……” 城防图失窃案引发的紧张情绪尚未松缓,将军府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但如果是发生在平时,其实是算不得大事的。只是时间和人物都有点不对劲。 如果尤念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一定会给雷俊的“乌鸦嘴”外号改名为——“神算子”。 杨翼出事了。 徐正:“有个校尉杀人了。他是老兰州军,又是南宫将军心腹,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唉,我就觉得他迟早出事,这次杀人算是一时激愤吧。哦对了,你们应该认识他——是杨翼。” 华承煊浓眉如剑一挑。 徐正焦头烂额地叹了口气:“本来也就是个普通案子,这不又扯到城防图失窃。惠兄弟是司法,请你来查案。” 潜龙堂外面闹闹哄哄来了十几名校尉,随时准备大门一开就冲进去为杨翼说情。但高战云治军严谨,徐正也有样学样,说不能放任何人进去,那些亲兵就是不放,管你是什么校尉还是有过命交情的。 看来这刀疤脸人缘还不错。 然而华承煊又想,杨翼既然又这么多兄弟求情,人缘这么好,丝毫不像睚眦必报小心眼会记仇的人,可又为什么对他却总是有深仇大恨似的,一时感到莫名其妙。 徐正一边解释一边走:“杨翼是老弟兄了,我们一起上过战场杀过敌,平时也感情好,同袍之情不能割舍。老将军不让这些求情的人进去,可他们又不走——哎我去,怎么我才离开一小会儿,又来了这么多人。” 这时满眼都是晃动的人影涌过来,徐正唯有大步不停,一边打招呼一边迈了过去,实际是隔断住这些人靠近华承煊:“我去劝劝他们啊,惠兄你赶紧地……”说罢一挥手,人墙立刻开出一道“门”来。 高战云:“惠兄弟认得杨翼吧?” 华承煊道:“认得。我手里有一份县衙前些日子递来的诉状,说杨翼在西郊和几个本地商贾合伙私设赌场,我本来与雷俊暗中调查这件事,想理出个头绪,再和主帅禀报。杨翼很可能也知道我们查他,之前多番故意找我们麻烦,想逼我将诉状吐出来。怎么,杨翼杀人和赌场有关吗?” 高战云抬手一挥:“巧了。杀人案就发生在赌场——大海,你查探到什么只管说。” 江大海道“遵令”,抹了把汗:“我刚从西郊赌场打探回来。杨翼杀的人名叫孙季,一个小商户,地道兰州人,有家有室。大约两三个月前,杨翼结识了几个本地商贾,不知道是谁先提议开设赌场,一拍即合,就设在西郊几处民宅。” 华承煊:“县衙的诉状有说到孙季是合伙人之一。赌场里,杨翼出地盘出打手,占大头,几个商贾出本钱和拉赌客,占小头。赌场比较隐蔽,去的也都是经过介绍的熟人,所以生意很好——因为分赃不均而内讧?” 江大海:“不是。我问了另外几个合伙的商人,没有内讧,和杨校尉的合作很和谐。” 华承煊:“你说的和谐,其实是听话、顺从。” 江大海挠挠头称是:“孙季原来就是兰州做皮毛生意经常到处奔波,杨翼看中他吃苦耐劳做事周到这一点,加上他自己军职在身,不能常常去赌场,因此大都是把日常生意交给孙季打点。孙季打点赌场以来,账目也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中饱私囊。” 华承煊以赞赏口气点点头:“动作还挺快。账目都给对了。” 江大海颇得意地挺直:“其实也是因为刚好账房先生也在,我才能问到话。” 华承煊:“赌场生意,大多是傍晚才开始,喧嚣到半夜,账房先生按理是入夜才会出现。怎么早上就出现了?” 江大海为其观察入微吓一跳:“对,我忘了说,账房先生今天凑巧来早了。还有,杀人案恰巧发生在赌场后院的账房,是账房先生亲眼目睹了杨翼动手杀人。” 高战云问道:“现在西郊多少人了?”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江大海却眉头大皱,看来这才是正题:“杨翼的手下和那些江湖人差不多,加起来百来号人。” 华承煊:“这个孙季只是小商贾,还有江湖人替他报仇?” 江大海:“事发时赌场里刚好有一个赌徒是江湖人,他曾受过孙季很大的恩惠,听说被我们军中校尉所杀,马上联想到以为是恃强凌弱,召集了一批江湖人要来为孙季报仇,而且是要以江湖的方法,以牙还牙一命抵一命。” 华承煊:“杨翼可不会轻易抵命。” 不知为何,他脑中再浮现杨翼那刀疤脸的形象,不再是一味凶神恶煞,而是模糊起来,甚至有了重影。这样一个容易冲动的军官,是睚眦必报的那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