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王氏搅动着锅里的野菜面疙瘩汤,说是野菜面疙瘩汤,还不如直接说是野菜汤更贴切。一大锅的疙瘩汤里基本都是野菜,也就抓了一把粗粮面混合着水搅拌,在锅里打了层浅浅的黏稠。家里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两个老人,一大家子大大小小九口人,这一大锅野菜疙瘩汤也只能让家里人垫垫肚子,不至于被饿死罢了。 李王氏能有什么法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地理没收成上头又要交公粮,能分下来的口粮少得可怜。就是公社里的大食堂已经停火一段时间,要不是当家的在牛行里当经济,半夜偷偷带回家十来斤粗粮面,一家老小只能苦哈哈的继续喝没味儿的野菜汤。比起村里其他还啃吃树皮挖茅根的人家,他们家的菜汤里好歹还加了把粗粮面糊糊。 李王氏把几个豁口大碗拿出来摆在土黑色的锅台上,一边用木勺子往豁口子碗里盛野菜疙瘩汤,边冲着厨房外扯着嗓子吼道:“二丫死哪去了,都十岁的大姑娘了整天就知道偷懒,洗衣服做饭啥都不干。整天就知道瞎吃瞎玩,还不快去找爷奶回家吃饭,恁哥恁弟他们呢?吃饭了还不见人影回来吃饭,先给恁姐端碗饭进屋去,醒了就让她自个吃。” 提到大女儿,李王氏心里就老大不痛快,按说大女儿已经十七正是说婆家的年龄,村里有人上门来说亲。据说男方的爹去世的早,寡母带大三个孩子。家里只有一个外嫁的姐姐和一个小妹,屋里人口少也不会太难熬。本打算这几天两边爹娘相看一下,只要过得去就成。这年岁家家都肚子填不饱,聘礼彩礼这些东西也没什么讲究了。 这年头说亲也都是媒人在中间说和,双方父母有些连男方都看没看就做主定下来,基本上大多都是媒人的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这就需要女方父母多留心,免得被那些不熟悉人品的媒人忽悠,给好好的姑娘提个麻子瘸子男人都有的是。不过给大女儿提亲的就是本村人,男方家离他们村也就五六里路,十里八村不说全认识也都能清楚个大概,媒人也不会有那些歪心思。 农村里风俗地貌仍旧带着封建,说亲事的男女双方见面相看,基本上极少,除非是偷偷摸摸不让外人知道,不然传出去谁家闺女要提去相看男方,能被人给唾沫星子唾弃死。男方家里也已经十九了,本来打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家里也少了张嘴吃口粮。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大女儿下地挖野菜回来突然就病倒了。 早上发现时人都烧的迷迷糊糊,穷乡僻壤的人命贱,别说家里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处买药吃。跟村里人好容易借到一块老生姜,用土方子熬了药给灌下去,捂上破棉被发汗,可这都三四天了人也没见好,仍就烧的脸颊通红的昏昏沉沉躺着,本来说的亲事也因为大女儿生病作罢了。想到此,李王氏就气的心肝疼,邪火在胸口一窜一窜憋得慌。 二女儿到现在还没来,张嘴又是一串叫骂:“死哪去了,没长耳朵的赔钱货,一个一个都想气死老娘才高兴,老娘把恁们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伺候恁们吃喝拉撒,屋里屋外都一刻不得闲,连把火都不知道烧的懒货,吃饭还要老娘端到恁们嘴边去。” 李家只有三间土堂屋,一间简陋小厨房。一家九口都挤在三间堂屋里住,东屋挤着住的是两位老人和三个孙子,西屋里住着李王氏和李成发两口子,两个女儿在堂屋里铺了张床挤着睡。家里穷也没什么家具,他们家好歹还有几张半新半旧的床木,和三个已经歪歪斜斜的木凳子,棉被也让旁人眼馋的有四床。 农村家家都穷,他们这里是平原地带,那饥荒最严重的那两年,草根树皮都被人扒着吃光,冬天烧火都没柴火,哪有闲余的木料做家具用。不少人家连像样的床都没一张,冬天就用土胚磊上一圈,再补上厚厚的干野草当铺垫,一家老小挤在上面合衣睡觉。冬天天冷最是煎熬,最穷的人家衣衫都没几件。 小孩子夏天也没什么讲究,光着屁股土生土长,到了冬天兄弟几个光屁股挤在草窝里,一条能穿的裤子也要轮着出去才能穿。自己家好歹还能有几身衣服穿,有棉被可以盖。可不要小瞧这几床棉被,现在有很多人家,一大家子能有两床棉被就很不错,不少人结婚没有棉被用,都是跟有棉被的人家借用,新人用上三天棉被以后,再还给借棉被的人家。 就是借用棉被这事也有讲究的,一直都是借娶不接嫁,娶进门都是男方来借棉被,有姑娘出嫁借去十有八九都是有借无还,久而久之在没人肯借给外嫁女用。谁家都不富裕,娘家都不给准备棉被这样的重要嫁妆,外人谁会在意你有没有东西陪嫁。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斤斤计较,想大方没钱没东西,他们也要大方的起来。 这边李王氏喊了几遍,她二闺女李素贤才赶紧从堂屋里小跑着进了厨房,冲李王氏急慌慌喊道:“俺娘,你快去看看俺大姐咋了,刚才俺给他用布擦额头,本来还好好的,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睁着眼,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啥,可吓人了,你快去看看呀。” 李王氏也不盛饭了,把木勺放锅边上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骂骂咧咧的出了厨屋。厨屋跟三间堂屋中间隔了一条一米五宽的巷子,站在厨屋矮趴趴的门口,就看到她大女儿李素贞坐在后堂放着的床上,身上盖着脏旧的薄被子,面无血色两眼无神嘴里咕咕哝哝的嘀咕着什么,时而小声争辩时而似哭非哭的呜咽着。 这明显撞了东西不正常的样子,就是大中午的天,也看的李王氏心里头一惊。李素贤也害怕她姐现在的模样,躲在李王氏身后偷偷朝堂屋里看。李王氏用手甩开她身后藏着的小闺女,冲她没好气道:“赶紧的去找恁奶回来,就说恁姐撞到东西了,让她赶紧回来给恁姐喊魂,别被什么东西给拉走了。” 李素贤一溜烟的朝外跑了,李王氏自己握着拳头进了堂屋,双手叉腰咽了咽唾沫厉声冲着床上的大女儿叫骂道:“恁是哪来的野东西,也不看看俺家是谁,就敢跑俺家来撒野了。赶紧给老娘滚,狗娘养的作死还想再死一遍咋滴。” 这个世上人怕恶人,鬼也一样怕恶人,据说是恶人身上有戾气,鬼魂冲撞到就散了阴气。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没多少人知道,李王氏也不敢肯定有没有用,不过但凡遇到像她闺女这样的情况,都要厉声厉色叫骂一顿。只是当家的不在家,这种事情要是男人来做,效果会更明显,据说是因为男人身上有脏东西你怕的阳气。 李王氏叫骂了好一会,坐在床上的李素贞嘴里不在嘀嘀咕咕地说话,而是愣愣的看着她娘,眼泪控制不住的一直往下落。李王氏自觉自己的叫骂起了作用,叉着腰瞪着大女儿骂道: “哭哭哭,哭啥哭,赔钱货眼泪都把家底给冲干净了,难怪咱家穷的都揭不开锅。八字轻的压不住命的东西,咋好好的去挖个野菜,就你撞到脏东西,都这么大能说婆家的姑娘了,好好的生了几天连说好的亲都搅和没了,想在家里吃老娘几年口粮,不怪人都说闺女是赔钱货。” 李素贞哭的很厉害,还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不等李王氏横眉瞪眼,李素贞情绪波动太大,本就生病的身体,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李素贤跟在她奶身后跑回来,别看李奶奶是小脚,走起路来仍旧健步如飞。还没到堂屋门口,李奶奶就扯着嗓子问李王氏: “素贞她娘,素贞现在咋样了,二丫去厨屋拿双筷子一个碗,再舀一碗水送到堂屋里。俺就说素贞这病生的奇怪,先给她叫叫魂,不成的话就去后楼村请刘婆子过来给素贞看看。这可耽误不得,可别好好养大的姑娘,就这样给折腾没了。” 对着婆婆李王氏不敢对儿女那样态度,皱着眉尽量心平气和道:“也只能这样了,大丫从小就八字轻,几个孩子就数她事儿多。应该是丢了魂,自己坐那里哭着哭着就晕厥过去。娘先给她叫叫魂试试能不能好,要是还不成就让大娃子去后楼村找刘婆子来也不迟。家里本来就没啥东西,请刘婆子来还得给上香奉。” 李奶奶没搭理儿媳妇,在大孙女的人中用乌黑的指甲狠狠一会,见大孙女长出一口气身体软了下来,才从小孙女手里接过一双旧筷子和装满水的碗,把碗放在李素贞昏睡的床头边上,筷子直直地插在碗心中央,嘴里叨念着: “是家里的先辈还是外来的阴客,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显个灵,小孩子身体弱经不得这般折腾,要是家里的先辈,疼爱孩子看看孩子就赶紧回吧,别把孩子给折腾坏了。外来的阴客请离开,俺家有保家的护着,别动了和气。” 李奶奶说完,扶着筷子的时候就慢慢松开,只见两根大头不平的筷子,在水里直愣愣的立着,纹丝不动。李奶奶心里有了些数,就是不知道是家里逝去的先辈,还是外面召回来的阴客。李奶奶张了张嘴正打算询问,碗里突然漾起圈圈水纹,屹立不倒的筷子也骤然倾斜,竟然直冲冲的对着躺在床上的李素贞。 这情形李奶奶和李王氏都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撞了信后问阴,一般筷子只直挺艇的立在碗底,问阴也就是许诺些炮火香烛之类,筷子倒下来就表示问阴达成一致。可眼下这意思她们不明,心头反而因为这一变化,无端端的怵的直发毛。春天不冷不热的气温,也觉得冷风嗖嗖毛骨悚然。 李奶奶当机立断,对李王氏直接道:“素贞娘你赶紧去后楼村,把刘婆子情过来看看到底咋回事,可别有其他的说道,要是耽误了别对咱家不好。” 李王氏也没敢细看,扭头就准备出门去后楼村,正在这时,床上的李素贞睁开双眼,冲着空无一物的半空,突然出声喊了一句:“白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