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看他四处跺脚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王云仙更加恼了,脸红扑扑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别扭,扑过去作势要闹她。
佩秋到底是女子,这方面向来有分寸,一见情形不对,忙跑了。
王云仙注视着她跑远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尔后又牵起一抹苦笑。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徐稚柳有了敌意,或许出于本能,或许只是一种敏锐的嗅觉。
一个几乎不曾打过交道的对手,私下能有什么恩怨?真要论纠葛,也只能从两家生意上说起。
湖田窑和安庆窑一样,都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双方从祖上开始斗技艺,斗窑厂,斗师傅,斗得难舍难分,到如今自然不分你我。只不过湖田窑历史渊源深厚,比之安庆窑要略胜一筹。
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徐稚柳更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说景德镇,便是整个浮梁县周边数个重镇,他都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年轻一辈里,论才情没人能赢得过他,论经商之道,他也是个中佼佼。
可以说,涉及陶瓷业的八十行当,他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其貌比潘安,温柔多情,乃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么,凡事都逊了一筹的王云仙,自然看不上他!
只是,只有王云仙自己知道,究竟为什么看不上徐稚柳。
——
回到安庆窑,王瑜早已派人在门口等候。
两人甫一进来,小厮们忙连轴转起来,抬水的抬水,焚香的焚香,王云仙还要拉佩秋一同沐浴,将佩秋吓得花容失色,头摇成拨浪鼓,得亏王瑜及时出现,当头对着王云仙一顿暴揍。
王小爷安生了,佩秋才松口气。
独自回到后院偏僻的西角口,梁佩秋解开领口,取了热巾子擦脸,又灌下一整杯热茶。
凉气驱散了些,方才换身衣裳,赶去窑厂。路上想起阁楼那一幕,心还是突突的,静不下来。
细想想,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龙缸的烧造任务过于紧张,御窑厂要求也十分严苛,近半年来她几乎不曾外出过,一头扎进火炉,昼夜不分,只前儿个随王瑜去见商户,才隐约察觉到镇中形势有了变化。
当朝官员选拔制度严格,全国五品以下的官员每三年要考核一次,每六年还要回京述职,接受吏部和督察院检察一次,京官也不例外,于是每六年的这一遭,朝堂格局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时运不济的话,仕途可能会因此断送。
京城的官员,仗着地理优势强,政权集中,活动起来相对方便些,故而每次考核,倒霉的大多是地方官。
不过也说不准,主要还得看后台硬不硬,稍不留神赶上一次政权大洗,别说乌纱帽了,脑袋都可能搬家。
前朝就曾有过一次京察,六部官员涉及其中,经历数轮骂战,以至官至内阁的几位权臣被迫辞官,朝局天翻地覆。
梁佩秋不关心朝堂政事,处在南方乡下的小镇,醉心于手艺行当,朝堂政事似乎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近年来,伴随着宦官与文官集团的斗争愈演愈烈,景德镇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被搅起浑水,渐而变成大染缸,沦为政斗的筹码。
安十九作为阉党一派,与出生清流的浮梁县令——杨公,自始至终都是两路人。
那么临到京察的关键时刻,站队就显得尤其重要。
梁佩秋想起那首激情昂扬的战曲,想到其中可能透露的示好结交,忽然顿住脚步。
此时天已大亮了,晨间聚涌的云雾逐渐消散,日光自云后乍泄,以一种破竹之势,迅速地、肉眼可见地绽放在空中。
可当那光芒洒下去,降临到景德镇上空密密麻麻的烟囱时,朝霞与焰火逐渐交融,爆发出更大的云炬,一时竟让人看不清那底下穿城而过、奔腾了千年的昌江。
若江水都不可见,那些依岸而生的成百上千的窑口,又怎能被看到?
权势面前,谁又能经得起考验?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巨大的云炬一点点将天光蚕食,最后留下的仍是窑口不灭的焰火。那是景德镇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可以吞灭天光乃至天道,永远不会死去。
她的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心脏跟着抽缩,莫名的情绪涌到喉头,叫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焰火。
据她所知,安十九也曾向安庆窑抛来橄榄枝,只师父祖上有训,安庆窑只做生意,不涉政治。
是以这些年来王瑜与官窑、县衙都是寻常走动,把握着适宜的分寸,不远不近,不深不浅。
如此维系关系虽然艰难,两边都不讨好,但好在有技艺傍身,勉力也能经营。
湖田窑就不一样了。
民窑之首,家大业大,无从选择,徐稚柳生来就在泥潭里。
那么,今儿个这出戏,若安十九当真拉拢他,以他硬折不弯的性子,会妥协吗?
他会为了湖田窑,向阉狗低头吗?
梁佩秋不知道答案,只这么想着,便平添了难言的忧伤。
如果连他都低头。
如果连徐稚柳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