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徐稚柳救了梁秋。
而今人尽皆知他是梁佩秋,是安庆窑的小神爷,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孱弱的,每每被人吐唾沫星子嘲笑为私生子的梁秋呢?
梁秋短暂的生命里,只有徐稚柳出现过。
只有徐稚柳。
不过这些,还是让她一个人深藏于心,悄然守护吧。
王云仙不会懂得那个“救”字的含义,不会懂一个人为什么看不到活着的希望,明明活着,却需要勇气,需要力量,需要信仰。
他生来就是王家窑的公子,从上到下无有不宠,严格如王瑜,对这个宝贝儿子也向来有求必应,大小事上一让再让,没有原则。
是以王云仙顺风顺水地长大,全身上下没一个心眼子。
梁佩秋叫他遇事多想一道弯,他还不依,捧着壶酒侧过身去,靠在她肩头,满不在乎道:“我要什么心眼子,有你就好了呀。”
梁佩秋无奈,还要再说,他却不耐烦地转开话题,说起近日遇见的趣事。
两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也不觉得困。
五更天时,外头开始传来爆竹声,王云仙接了小厮燃好的第一捧香,插到风火窑神的供奉金台上,尔后冲出家门,将顶门杠往天上抛三次,跌三次。
此举寓意跌千金,来年必财源滚滚。
管事早早备好了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着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熟枣等等,擎等着天亮亲戚们上门来拜年。
趁此功夫,他们抓紧小憩,否则正旦里折腾一天,任谁都受不了。
王云仙叫她一道在前院休息,梁佩秋拒绝了,独自一人走向西角院落时,听着墙外声声爆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一岁又过去了,不知此时他在做什么,可有喝屠苏酒?可与家人团圆?
她知他每年都有回乡祭祖的习惯,不知此番一路可还顺当?
却说这边徐稚柳,回家的一路当真算不得平坦,途中几次遇见乞讨的流民,强行爬到马车上一阵扫荡,末了听他说要报官,才愤愤不平地离开。
如此两拨之后,为保险起见,他们换了条路回家。
眼下世道不算混乱,但也说不上多太平,各地流民械斗不止,北方战争也一触即发。朝廷国库吃紧,压力给到各省级官员,能怎么办?只能四下搜刮百姓,啃宪法里的漏洞,动辄歪脑筋苛捐杂税。
这么着一年年下去,早晚要起内乱。
想到这些,他不免忧心忡忡。想他年少时立志读书以报国,须臾二十载过去了,仍旧深陷泥潭。
如今这泥潭是在身下,还是心中,却是分不清了。
一时之间,惘然的情绪笼罩下来,他犹如江中行舟,四面大雾。
及至村头,母亲早早在此等候。因常年灯下熬夜,一双眼已看不大清,眼球微凸起,瞳仁泛白,无法倒映影像,只能听声辨位。
远远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徐夫人露出笑来,缓步试探着向前去,欣喜道:“阿谦,阿谦回来了?”
徐稚柳赶忙叫停马车,上前搀住母亲:“母亲,是我,您怎么不听话,又出来接我。”
“左右无事,想早些见到你。”
此时天已微暗,各家忙碌着年夜饭,瑶里村落的上空炊烟袅袅。
徐稚柳知道多说无益,遂让时年去停好马车,自己陪同母亲一道往家走。
“儿常年在外不着家,大小事均要母亲费心,还要照看阿南,您辛苦了。”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弟弟又不是三岁小儿。”
如此绕过篱笆墙到了院中,见门前空旷,菜地荒芜,徐稚柳猜到什么,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待要说话,迎头走来一半大小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皮肤黝黑,五官立体,和徐稚柳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只不似他书生模样,这小子眼见山里跑惯的,一身皮子紧实地很,手上拿着柄长矛,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扬声唤了句:“阿南,我回来了。”
阿南仿似没看到他,只侧身对徐夫人道:“母亲,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徐夫人拽住他的手,“你兄长回来了,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阿南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瞥了眼徐稚柳,眉间微动,似发出不屑的嗤声,尔后拂开徐夫人的手,径自道:“我去去就回。”
说着也就跑远了。
徐稚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打住。
他自小离家,弟弟同他不算亲近,一时想热络起来也困难。徐夫人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瞧着他,手上可有拿什么东西?”
徐稚柳说:“似有柄长矛。”
徐夫人一副了然的神态:“你弟弟呀,嘴硬心软,瞧你难得回来一趟,去山里给你捉鱼去了。”
徐稚柳讶异,徐夫人笑而不语,让他且走着瞧。
一时说起阿南的学业,母子俩都颇为头疼。
村上有个私塾,先生学问不高,不过为稚童开蒙已绰绰有余。偶尔徐稚柳会与先生传信,了解阿南的近况,先生总是一笔三转,叹息连连。
十多岁的小子,至今还和四五岁的娃娃们一起开蒙,要么脑袋不开窍,要么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徐稚柳知道,阿南两者皆不是,他聪慧异常,更甚于自己,只是不知,他为何不肯学习。
因下想着,这次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切不能似以往那般总觉得他年纪尚幼,自己又未尽兄长之责,便不忍心相逼。
徐夫人却是摇头:“阿南这性子,恐怕不是你随便说两句就能行的。”
往常她说的还少吗?阿南何曾真正放在心上。
她知道阿南这些年,其实一直很想念徐稚柳。他们父亲早年受辱而亡,彼时徐稚柳已是半大小子,阿南虽小,也能感受到家中突逢变故。
后来家境穷困以至徐稚柳不得不放弃学业,投向远亲,从那之后阿南就常常站在山头,遥望景德镇的方向。
或许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亦或兄长的远走让他心慌,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似乎在小小年纪,就要顶起家里一片天。
徐夫人说:“别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有阿南在,没人敢欺负我。就瞧着他每天上山下河的,不知忙些什么,我问他,他也不说,但我觉得,他心中应是有章程的。”
说到底,这事儿还得交给徐稚柳去办。
兄弟俩敞开心扉好好聊一聊,也许心结就解开了。
徐夫人又叮嘱:“阿南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你说话且温和些。”
徐稚柳说好,想到这些年只阿南一人撑着家里,心间已隐隐泛酸。
谁知等到一更天,阿南还没回来。徐稚柳要出去找他,叫徐夫人拦住了。徐夫人说:“再给他点时间吧。”
徐稚柳往常在湖田窑也算雷厉风行,只每每回到家面对母亲和弟弟,浑似没了外头的厉害,任凭他们主张,好似莫可奈何。
母子俩围着炭盆守岁,外头间或有爆竹声响起。
忽然地,徐夫人提起阿鹞:“阿鹞过了年就满十六了吧?”
徐稚柳应了声。
徐夫人黑茫茫的视线里残存着微光,那微光泛黄,隐隐勾勒出徐稚柳的侧脸。
他下巴瘦削,脸部轮廓清癯却不失刚硬,不说话时略显清冷淡薄,多年在窑口的历练更让他平添一份威严。
可他本不是锋利的人,于是那威严就悄然藏于皮囊下了。
徐夫人微微叹气:“这婚事也不能一拖再拖,切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阿谦,你同我说句实话,到底如何打算?”
徐稚柳久而沉默,后听院中传来响动,忙起身去看,末了不忘回道:“母亲,此生父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这两章会铺垫一下秋秋和柳的过去,为各自成长和转变埋伏笔。
别看现在的秋秋和柳如何,后面都会锋芒毕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