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轻轻一笑,也许是吧?
他还记得黑子刚来窑厂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得了伤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师傅们没有一个想收他当徒弟,他只好到窑厂来当杂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个冬天手烂了,膝盖也坏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来身,可每每还要第一个上工,把窑口的大水缸装满,邀功似的指给他看。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不满十岁,尚不满十岁,身体还没发育完全!
现在他打黄土砌窑门干得比谁都好,四脚勤快,嘴巴又甜,几个师傅争抢着收他当徒弟。
那天酒桌上已经说好了,年后就让小孩去学手艺,以他的机灵劲儿,兴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出师,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对湖田窑来说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
徐忠笃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气里静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日风雪夜,小工不顾一切冲破阻挠跑向他时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盛满了不甘与屈辱。
再卑贱的人,也有自己的脊骨。
他又凭什么?
凭什么随随便便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论。
时年缩在角门后,眼窝里汪着水。
徐稚柳是被几个管事紧急叫回来的,这会儿一个个杵着,动也不动,像尊尊无声的门神。
这话怎么说,伤人吗?习惯就好了。
然徐稚柳一根扁担似的筋骨,怎可能习惯?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湖田窑才有了今日。
管事们亦觉得胸间鼓动,热泪盈眶。
“叔父,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大家一个窑里同吃同睡,同气连枝,如果连你都轻视他们,谁又会看得起我们?”
徐忠似斗败的公鸡低下脑袋:“我们要谁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难道不是安安稳稳吗?”
“他今日能杀小工,明日就能杀管事。”
“不会的。”徐忠越说声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贵手。”
“叔父,你去没有用。”
徐忠看过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没有笑意,事实上这些年也甚少看到他笑。
他总是一副性子温和的模样,看似好相与,好接近,任凭谁来,都挑不出他徐稚柳一个错处!
可谁又知道,十年以来他拼了命想焐热他,想留下他,然他一颗心硬如磐石,当真狠到骨子里!
如果说湖田窑是行驶在海上的一艘巨轮,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轮旁一叶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实则迷雾缭绕。
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正如初次见面时少年给他带来的笃信,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笃信,甚至还添了几分温情。
徐忠忽而眼含热泪,背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小厮莽撞地冲了进来,那语气甭提有多兴奋了。
他看也不看当下的情形,大声道:“东家!安庆窑的小神爷来了!”
时年拦不住,任小厮拽着梁佩秋往前一推,眼里满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稳,对上数双眼睛,半晌没能吐出个字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她是明知故问,却刚好化解了眼前的尴尬。
徐稚柳知道,他和徐忠十年恩义,此番不论是谁先口出恶言,伤的都是双方。
他终是退一步,看向梁佩秋问道:“无事,你怎么来了?”
“我……”
梁佩秋忙掏出怀中的官帖,“我没给人办过,想向你请教一二。”
徐稚柳微一扬眉。
众管事顾不得伤怀了,被眼前的情况弄得摸不着头脑,这算什么?到对家门上来耍威风吗?
他家少东家给人弄官帖,写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他一个王家窑的傻老帽炫耀个什么劲儿?!
正翻白眼呢,却见徐稚柳探手取了过来:“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书房吧。”
“好。”
梁佩秋朝众管事点头示意,尤其向徐忠深作一揖,这才跟上徐稚柳。
众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纳罕,他们没有眼花吧?
那小子何时和他们少东家关系如此熟稔了?瞧他那屁颠屁颠的模样,怎么?是想改投他们湖田窑吗?
徐忠看着,一时也忘了生气,抹着眼泪去问时年:“你家公子对小神爷也下手了?”
时年:……
只能说秋秋很会挑时候出现,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抚平柳柳心底的暗伤。
徐忠:我又是工具人呗?
时年:谁说不是呢。
众管事:别聊了,快看戏,好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