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再次抱起梁佩秋时,心头曾短暂地出现过一头野兽。
她的身体依旧如风雪夜般轻盈,轻盈得不似一个男子,萦绕在鼻间的苦橘香,并未因天气转暖而消散,反而越发浸入骨髓,和他的心魄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那日马车行过巷弄时瞥见的女子,纵然在他问起时,王云仙已先一步否定了他,并再三言明他看错了,而怀中本人也没有否认,可他仍旧想探一探。
所谓的真假,所谓的虚实。
或许于他而言真的重要吗?在火海里,当他抱起她的那一刻,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这片火海遮掩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他那逐渐明了的、堪为龌龊的心思。
若非吴寅及时出现,或许那头野兽会将他吃了吧?
徐稚柳不知道答案如何,在那当下,他的情绪是复杂的,须臾间闪过许许多多的心思,到最后都放了下去,一心一意系于她的安危上。
他没想到她会来救阿鹞。
她没有听话,违背他的心愿出了安庆窑。他感到心酸,感到气馁,亦感到动容。此番若非是她,或许阿鹞已经死了吧?
那么,徐稚柳的一生都不会再遇光明。他会将自己填进湖田窑,黑发白骨,从生到死。
是她救了他。
“佩秋,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低语着,附在她的耳边厮磨,嘴唇滚烫,心尖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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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的睡梦中一直有道身影在徘徊,携着热意,暖融融的让她贪恋。她努力地想靠近,可每当她走近一步,那人却更远一步。她后退一步,那人却靠近一步。
他们仿佛被老天捉弄的人,在彼此触不可及的方圆进进退退。正如现实里她和徐稚柳的身份立场,那是早已划定好的方圆,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倘若没有跃过,那一切都是模糊的,可一旦触及,就会被明确的规则阻挡。
她为这忽远忽近的距离而百爪挠心,拼了命想上前,又无意识地缩回。
在这极限的拉扯里,她的身体一时热一时冷,朦胧意识中感觉身边出现过许多人,他们间或低声交谈,间或大声争吵,有时她还能听到很低很低的啜泣声,像首阴魂不散的曲子,总在她渐要沉睡时响起,终于她忍不住魔音的袭击,带着疲惫醒了过来。
那哭声变得清晰了,是个沙哑的男人。
“佩秋你怎么还不醒?”那男人呜咽不停,捶着床板一时骂婉娘狠辣,一时骂大夫水平差,一时又骂自己混账,还要埋怨王瑜身体不争气,净挑来事的时候生病。
“当日我应坚持陪你一道去的。”他又呜呜几声,“要不是老头子染病,我也不会……”
回想那日的情况,他本是发了狠要同梁佩秋一起出门,岂料突然得知王瑜染病一事,方才知晓自己跪祠堂的一夜发生了什么。
梁佩秋提醒他:“师父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只这一句话,他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一边是父亲,是湖田窑偌大的家业,一边是因自己而起的霍乱和最好的兄弟,两相为难,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到了那个节骨眼,他也只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盼望徐稚柳当真有小诸葛之才,能解救梁佩秋于燃眉之时。
若当真婉娘事败,就让他一个人去死吧。
他想了许多个可能,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差点被烧成灰的梁佩秋,一时心痛如绞,哀莫大于心死。
梁佩秋静静看他表演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拍了下他的手背。
他猛一抽抽,跳脚大吼:“何方鬼祟,速速现身!”
梁佩秋哭笑不得:“你手上是不是还少了把桃木剑?”
“诶?”王云仙反应过来,一个熊抱扑进她怀里,“你醒啦?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上奈何桥了,连大夫都说你性命堪忧。”
眼看他又要嗷呜起来,梁佩秋忙推开他:“我睡了多久?”
“足有七日了!”
“阿鹞还好吗?”
“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王云仙满含幽怨地睨她一眼,知她心有挂碍,还是不大情愿地开了口,“她好得很,不出三日就活蹦乱跳了。之前同徐稚柳一起来看过你,被我给骂走了。”
梁佩秋眼神微闪,轻轻应了声。
王云仙见她听到那人的名字,竟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一时无措,攀在床畔问她:“睡了这么久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梁佩秋看他实在担心得紧,便在他的伺候下喝了一小碗米汤。晚间王瑜得到消息来看她,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晌,见彼此无恙,终是会心一笑。
王瑜道:“我的好徒儿啊,这回多亏了你,我、我真是……”
“师父,您不必说了。”
王云仙瞧着师徒两人煽情的画面,格外不自在,在一旁插话:“佩秋,你放心,今后我必好好待你,再也不同你置气了。我若再惹事,你且把我打晕就是!”
他一张嘴,大家伙都笑了。
之后经过王云仙一番添油加醋的转述,梁佩秋得知婉娘葬身于火海,因抢救及时,风火神庙得以保存,不过主殿仍被损毁了大半。
由县令张文思牵头,在景德周边县镇募集善款,修缮风火神庙。百姓们喜闻乐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张文思不仅顺利度过了这场风波,还赢得一片好名声。
料定王云仙不敢声张,张文思特地请王瑜去县衙走了一趟。说了什么不知道,王瑜回来时只道此事过去了,翻篇了。
阿鹞在徐稚柳的授意下,也什么都没透露。全镇上下,除了徐忠上蹿下跳闹个不休,老觉得事有蹊跷,要给女儿求个公道,其余人等俱不知晓婉娘的来历,只当是个什么汪洋大盗,被逼急了要烧神庙示威罢了。
朝廷得知此事后,唯恐景德镇治安不佳,影响陶瓷的生产,据说要派一位新的督陶官过来。
此事瞒得紧,也只吴寅通过家里得到点风声。至于来人是谁,就不知道了。
不过于当下的他们而言,短时内不敢再张牙舞爪的张文思,倒给景德镇瓷业带来了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在万众瞩目中,姗姗来迟的春日宴正式鸣钟开启。
所谓春日宴,即一场春日盛会,临近江西县镇的商贩都会在这一天赶到景德镇采买瓷器和茶叶等商货,官府在这段时间会相应加大河道的疏通,加长码头和城门开放时间,城镇间贸易税银等政策也会相应放开。
前有白居易在千古绝唱《琵琶行》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可见除了陶瓷,浮梁茶也是一绝,景德镇自此在江右有了名头,演变至今,春日宴俨然成了一场官民共乐的盛会。
徐稚柳受友人邀请赴约,吴寅一道在列,眼看去的方向不对,吴寅果断刹住脚:“不去江水楼?”
徐稚柳脚步未停:“先去安庆窑。”
吴寅挑眉。
“听说你前后给安庆窑去了几次帖子,都被婉拒了,怎么,还不死心?”
这事说来也奇,梁佩秋救了徐鹞,徐稚柳救了梁佩秋,按说两者打平,应该两清了。可不知为何,自梁佩秋醒来,亲自带礼上门谢过一回后,这两人之间就好似凭空生出一道屏障。
外人瞧着还跟从前一样,可里头人瞧着,就有些不对味了。
就说春日宴吧,对外梁佩秋声称身体还未痊愈,需要养病,帖子一概推了。可徐稚柳是谁呀?他几次下帖,也都拒绝了不说,人愣是一个正脸都没露。
反观这厢还没死心,眼巴巴上门去请。
不怕吃闭门羹吗?
吴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无所谓走这一遭。徐稚柳斜他一眼,提醒道:“近日参宴者众多,你不怕黄雀在后?”
吴寅遂想起婉娘那档子事,还有点糟心。
因着城门口布防,巡检司和县衙里王进那帮人起了冲突,结下梁子,这些日子没少起龃龉,大小冲突不断上演,忒是烦人。
要不是他看情形不对,先一步撤离城门口,怕是当日就要见血。如今虽还没到那一步,估计也快了。
经得徐稚柳提醒,他掐指一算,约莫这春日宴上不得太平。
吴寅想了一想,还是不看徐大才子的热闹了,先一步告辞,回巡检司安排人手去了。
这时已近傍晚,安庆窑的工人们下了工,各自吃茶回家,窑口里安安静静。
王云仙近来邀约不断,一早就没了人影,便是王瑜,也难得出门赴宴,眼下后院的主子里头只剩梁佩秋一人。
她原打算随便吃点敷衍过去,正要吩咐厨房煮碗面,前头忽然来报,说是徐稚柳来了。
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门。
梁佩秋愣了好一会儿,才要想办法回避了去,就见角门处一道身影闪过。
人已进来。
她的小青苑位置偏僻,又在后院,不涉及窑口的隐私,是以这些日子徐稚柳和阿鹞都来过几回。她清醒之后,阿鹞好生感谢过一番便不再来了,倒是徐稚柳一旦有空就来看她。
屡屡几次之后,连王云仙都没了脾气,打趣他干脆搬到小青苑来住得了。
没想到徐稚柳煞有其事地接话,表示可以。
王云仙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离去。梁佩秋知他的意思,只从阎王门前走过一回,突然之间似乎淡去了许多妄想。
她不想平添更多苦恼,可他似乎不想如她所愿。
“王少东家稚嫩,日后掌事你少不得要为安庆窑走动。春日宴上三窑九会的管事会出面,你多和他们走动走动,对将来窑口的发展也有益处。”
他是为她考虑,她怎会不懂?当下没再推辞,应了一声,回房换衣。
不过片刻,两人到了江水楼。
徐稚柳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和会馆里的人都熟悉,为梁佩秋引荐一番,双方你来我往说几句客套话,后头不过是寻常应酬。
梁佩秋今儿个看似心情极好,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是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入口甘醇,极为清冽好喝,缺点就是后劲大,不过片刻,徐稚柳瞧着她已经脚步虚浮,身子晃荡,眼神也不清明了。
如此倒也是好事。
喝醉了,或许就能解愁了吧?
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她醒来之后就有些疏离。和之前那一次的躲避不一样,这次她并未明显表现出来,明面上该有的来往维持依旧,谈笑也皆如常,只他还是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她不再去湖田窑找他。
他让十年搜寻了好馆子邀她一道前去,她每每都有正儿八经的理由回绝。
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不再热烈和浓稠。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为何突然生变?满腹的疑惑之下,亦深藏着蠢蠢欲动的不安和烦躁。他抬手拧眉,隔着三五好友,遥遥望着她。
看她纤纤玉臂,举起青盏一饮而尽,看她同人交谈,笑靥清艳,眼角绯红。他的心不可自抑地紧缩起来,行动倒比思绪更快,上前一步拦了劝酒的人,将她拽到身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