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梁佩秋本以为逃过一劫,不用再参与应酬,不想王瑜临出门前忘了重要的印鉴。这印鉴在书房,整个安庆窑只梁佩秋和王云仙可以进去。
梁佩秋当然能让小厮送过去,不过想到日后和昌南窑必是免不了走动,而王瑜又特地交代,若她身体允许,就亲自送来。
他这么一说,梁佩秋不能再装病,亲自揣着印鉴出了门。
昌南窑确实有成立窑厂的念头,只是烧窑业门道深,挛窑、请把桩师傅,定制匣钵等流程一个不能少,今年计划,明年能落成就算顺利了。
做这一行哪哪都难,不能一蹴而就。王瑜多给一年代烧的好处,彰武不傻,麻溜地顺杆爬,两人一拍即合,聊得开怀。
结束后彰武非要做东请王瑜和梁佩秋去江水楼吃一顿,王瑜料想彰武还有别的意图,就也半推半就应下。
果然,他们才到江水楼,彰武的六个儿子已更早一步包下厢房,在门口站成一排翘首等待。
提携后辈,王瑜这个前值年当仁不让,笑成一尊弥勒佛,和彰家父子打太极。梁佩秋陪了一会儿,和王瑜耳语想先离开,王瑜点头应下,不想彰武眼尖发觉,在她出门前急急喊道:“小神爷这是要去哪儿?”
梁佩秋脊背一僵,强行挤出个笑来:“彰大东家,我身体有些不适,怕是不能陪您尽兴了,望您见谅。”
“小神爷可是咱们的肱骨啊,身体万不能有碍,镇上药馆里的大夫我都认识,不若让我儿为你领领路?”
“不劳烦少东家了。”
梁佩秋看他起身就要招手,而他那六个儿子仿若嗷嗷待哺的鸟崽,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她。她头皮一紧,又回到桌边,“许是方才酒喝得急了,有些头晕,现下好转许多。”
“那你若是不舒服,定要直言,我这六个小子旁的本事没有,跑跑腿却是可以的。若能为小神爷尽点心意,他们都很愿意效劳。”
六个小子齐齐应声。
梁佩秋尴尬地一一点头示意。
应酬就是这般,即便身心再疲惫,面上也要假装高兴,推杯换盏,披上虚伪的皮囊。王瑜朝她看了一眼,没有帮衬,只说一句。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历练,日后景德镇瓷业是他们的天下。”
“是啊。”彰武附和道,“我这六个小子,但凡有一个能有小神爷半点本事,我也能含笑九泉了,可惜啊……”
他话锋一转,又道,“小神爷也快行加冠礼了吧?等到那日,老王你可要给我个面子,让我这六小子去和小神爷学学本事。凡有一个能讨小神爷欢心,用着趁手,尽管留在身边,随便培养培养如何?”
话到这儿,王瑜总算明白过来。
敢情这顿“鸿门宴”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他宝贝徒弟来的。他如今老当益壮,班子还没交接,彰武倒先看上他“徒孙”的位子了。
他也没客气,大喇喇问道:“那若是认了我的徒弟当师父,这徒孙算我安庆窑的,还是你昌南窑的?”
“什么你家我家,咱不是一家人吗?”彰武大笑着,走过来和王瑜把臂谈笑。
两个老狐狸你来我往,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过三巡后,梁佩秋借机出了厢房,到廊上透口气。没一会儿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就凑近好几道声音,一个个挤挨着向她示好。
梁佩秋正头疼如何打发,忽而看到楼下不远处的糖水铺,灵机一动,道:“我有点醉了,想喝碗糖水,不知……”
她话没说完,身后一叠声“好好好”,争抢着冲下楼去买糖水。
梁佩秋心下松口气,身子微软,靠在廊柱上捏了捏眉心。
不时,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
她头也不回道:“我还想吃酱猪肘,东西街那家。”
半晌没听到应声,她直觉不对,一回头,先是翠青色的衣袂随风摆动,随即,腰间系着的翠缨宝蓝珠进入视野。再往上,即是那熟悉的、又似乎久违的面孔。
她一下不知是惊还是喜。
正疑心他是否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想为此解释什么,徐稚柳已先一步开口:“东西街那家酱肉铺子已结业倒闭了。”
“啊?”
她嘴巴微张,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表情灵动,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徐稚柳只看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淡声道:“你许久没去了吧?”
他走上前,衣袂掠过她的袖摆,站在长廊尽头,入目所及是景德大街繁华景象。就在不久之前,送别安十九的那一晚,似乎也是这个位置,他曾将她逼退到角落。
当晚万家灯火,他心甚悦,和她说了些什么呢?好似已记不清了。
可惜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酱肉铺子如此,人与人亦是。
“那铺子做的是瑶里风味,想来不合本地人口味。”
“怎会?”
分明瑶里风味更佳,他也很喜欢不是吗?
徐稚柳只听她的声音,便似好像看到她略显不甘的倔强,浅浅笑着,“口味会变,人也会变,你不也变了吗?”
梁佩秋本为他的突然现身而五味杂陈,一时间还未理清心绪,听他说了这一通没头没尾的话,只觉莫名。
莫名之下,又隐隐窜起一股无名火。
这时,徐稚柳看到了楼下那六个你推我搡抱着糖水碗往回奔走的男子,里头最大的不过二十一,比他还小一岁,最小的才十三,和阿南年纪相仿。
彰武那厮,是真敢想呀。
而她,也当真敢来。
“你出现在此,不就是想借昌南窑的势,进入三窑九会,攀一攀那高位吗?”徐稚柳蓦然回首,笑意全无,不错目地凝睇着她,“可我记得,你分明对权势无意。”
“我……”
梁佩秋想辩驳什么,可话到嘴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是恼怒还是赌气,竟下意识道,“那你呢?你是觉得我不该与你一较高下,还是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