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图的不就是那“天下第一民窑”的金字招牌吗?
是以,事赶事的凑到一起,就这乱糟糟的档口,三窑九会要换届选举,选的哪里是什么话事人呀,简直就是两大民窑的开山之战!
湖田窑那头自不用说,稳坐钓鱼台。而安庆窑这个万年老二,受够了凡事被人压上一头的窝囊气,上上下下无不为此而准备着,凡大小事必斟酌了再斟酌,生怕一不小心惹个麻烦,影响自家竞选老大,到时就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他效仿前贤,讲求陶法,于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吸取心得,躬自指挥,恤工慎帑,仿古采今,既笼络了各大行当小业主,让他们重振士气,加入改革队伍,又不吝啬亲近大业主,譬若借安庆窑的大东家王瑜,拉拢昌南窑和其他商会行帮。
其三挂扁担。当外来瓷商在瓷价上有异议或质检过严时,实行集体联合制裁,严禁任何瓷业老板与之交易,即使收到预付货款,也不允许产品出库,直至对方答应条件,割地赔款才罢休。
**
数日间,景德镇可以说是风云迭起。
其四囤积居奇。仓库积瓷,以此达到放开销售时统一提价,或以次充好牟取暴利。
其六替官府派捐筹款。对欠税拖捐者,派官兵进行催讨,有时竟实施押缴。而有权有势的老板大户,反而可以暗箱操作,捐款免派或少派。
她曾在夏瑛衙署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文书,当时所提的意见完全出于在这一行行走多年的经验和本心,并未深想许多,就连夏瑛找她来评断改革这一行为,也没放在心里。
革新蔚然成风,终而引起大业主们的不满。
梁佩秋忙安抚再三,又说:“你麟儿百日,这是天大的喜事,家里若要宴请亲戚,回乡祭祖,我可回去重新调班,你不必忧心。”
原是先前陪着梁佩秋一起烧窑看火的加表工,晚来得子那位大哥,如今孩子百日宴,请了众位同仁一道回家喝杯喜酒。
那王大东家也不是傻的,能没有所图吗?
他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一方面是真不忍心扫兴,另一方面连日来心神紧绷,也都想着吃杯喜酒误不了大事,稍微放松下,方是长远之计。
做到王瑜这样“官搭民烧”、“烧做两行”、“天下第一窑口有力竞争者”级别的大业主,可以说小业主的利益斗争完全不足为惧,改革之于小业主的好处,对他而言不过是苍蝇腿的丁点肉,给就给了,不痛不痒,并不影响金字塔尖这些大业主们的利益。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借着新官这道东风,成功在狼群里厮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狼王的位子。
设身处地去想瓷民的现状,她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出一份力,改变当下“一言堂”的现状,王瑜便和她说,“要真正实现这一点,你必须走到最高处,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那样,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才能听到,你做的每一件事他们才能看到。当你成为领袖的那一天,会有无数人、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你,为你每一次振聋发聩的言论而热血沸腾,甘愿为瓷业崛起而奉献一生,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这份决心不仅体现在夏瑛对宦官一党大刀阔斧地整治,还在于他润物细无声地渗透瓷业由贵到贫的各个阶级。自到任后他就闭门谢客,一心投入御窑厂和瓷工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说:“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之。”
怎、怎行如此大礼呢!
别说她了,其他同仁也都傻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小嫂子上前,轻轻一拧汉子的耳朵,嗔怒他喝多了言行无状,吓坏东家,众人这才恢复如常,纷纷大笑起来。
这一通作乱下来,连如今鲜少管理窑务的徐忠也被惊动,屁股着火似的来找徐稚柳商量对策。
一顿酒几乎吃到半夜。
眼看换届选举在即,徐稚柳还没行动,安十九也坐不住了,前后几次来敲打他。
他快气死了!
他叉着腰,捏着胡须,在书房前走来走去,不时骂一句娘,再跳个脚,徐稚柳端坐在八仙椅中,手上拿着一卷书,任外面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不久,改革大势霎然停滞。
她不由为这项改革而深深折服,亦对夏瑛有了诚挚的敬畏。
盖因大窑口出了桩人命官司。
“你要再不动手,我就亲自来了。”
在最初阶段,这些“大利益集团”一直呈现压倒性的胜利,完全没有把改革党放在眼里,直到夏瑛出现,以其雷厉风行的一系列动作让三窑九会侧目,并且,深刻地意识到新官上任,促进瓷业改革的决心。
湖田窑原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一窑口,如今安庆窑乘风而上,也就打个盹的功夫,王瑜那老东西竟然攀附新官,联合小业主,赚得盆满钵满,徐忠能不生气吗?
不过,是喜事。
其五扩大窑身。窑身加长加大后,窑弄内可多容纳瓷坯,多收搭烧费,置成瓷“倒、黄、黑”等损失于不顾,盘剥损害小业主利益,使得艺术瓷和陈设瓷的发展停滞、倒退,以至古器业独大。
梁佩秋亲自送了人回家,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回到安庆窑。看着夜色里安静的连排窑房和生生不息的窑火,她面上洋溢着一抹笑意。
那是连她自己都没觉察的、自足且怦然的笑。
然而,就在那加表工重新回来上值的那天。
人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