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的日子,听到小厮咋咋呼呼说什么不好了,王瑜隔得老远就想跳脚,一听来人竟是徐稚柳,当即面色肃然。
偏座中都是同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他还不能发作。
是以,他权衡再三,张罗着大伙继续吃席,没有出面。
外头王云仙也适时拦住了小厮,细问之下得知徐稚柳是来恭贺梁佩秋生辰,一时也无话可说。小厮哪里知道深浅,眼巴巴望着梁佩秋,问她要不要见。
梁佩秋想说不见。
她当真想说不见的,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尤其那小厮刚被升到门房,年纪小,还看不懂眼色,手舞足蹈地表示徐稚柳拉了一车兔儿爷来,满满一车,点着烛火,就似那天边月。
他把月亮带来了!
“那兔儿造型各异,有扮成武将头戴盔甲、身披戢袍的、也有背插纸旗或纸伞、或坐或立的,骑着狮、象、麒麟、孔雀,仙鹤等飞禽,简直乱花了眼!还有还有那京中传来的花样,兔首人身,手持玉杵,有的扮成了僧俄、剃头师父,还有缝鞋、卖馄饨、茶汤的商贩……车驾上,车顶上,飞檐棂窗,全都是那玉兔儿!”
还有一种从京中传来的时下兴潮玩意儿,肘关节和下颔能活动的兔儿爷,俗称“叭哒嘴”,更讨人喜欢。
不过小厮没见过,比划着说不清楚。
兔儿爷和“月光马儿”一样,都是中秋节拜月的供品,有吉祥意头,来祝贺生辰也算应景应情。
更何况,徐稚柳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陶泥捏的小兔子。
可她一转念想到加表工,想到林嫂子和襁褓中的孩子,想到黄家洲哭嚎无助的洲民,想到百采新政之前不顾民窑生死的一言堂,翻滚的期待就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没有看王云仙,径自对小厮说:“让他走吧。”
小厮怔然,那可是湖田窑的少东家呀!堂堂徐大才子,带着一车的兔儿爷来贺生辰,她竟不见吗?
小厮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对上自家少主人的目光,直觉一道寒光劈过,整个人哆嗦了两下。心下还在纳闷,嘴上却啥都不敢说了,忙去传口信。
梁佩秋没作停留,对王云仙微微一笑:“走吧。”
往前迈出好几步,见他还愣在原地,不由催促,“还不快走?待会儿师父出来了,咱俩一个都跑不掉。”
她提着月光菩萨灯,神情柔和,站在不远处等候他的样子,实在像极等丈夫晚归的妻子。王云仙喉头滚动,竟是莫名有了泪意。
那菩萨灯是他亲手画的,他手艺不好,画技一般,求着画坯师傅手把手带着,才勉强画出一只能看的。
一轮满月的圆轮,月轮内一尊女菩萨端坐于莲花之上,华光璀璨,冰清玉洁……那是少年王云仙曾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妻子的模样。
后来一日日长大,梦靥中妻子的模样几经变化,或骄纵,或飒爽,有时候变得太多,还让他难以选择,不过他最喜欢的仍旧是初见时佛教画像里菩萨娘娘的样子,每每看到都心跳不止,不会呼吸。
谁没有青春慕艾的时候?数不清的深夜里,他也曾幻想过鱼水之欢,枕臂辗转,夜不能寐。倘若身边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份感情,他想,他一定会一辈子好好守护她。
就在方才极快的一瞬间,他曾梦想成真过,画上的菩萨娘娘变成了梁佩秋的模样。
他心里高兴,高兴得几乎炸开了花。
可是很快,在小厮出现后,在他提起那一车兔儿爷而梁佩秋面上一闪而过欣喜后,王云仙的幻想破碎了。
他的菩萨娘娘,不完整了。
他想起第一次给她送马时,也曾在她面上看到过同样的欣喜。如今想来,那一闪而过的欣喜之后她的推拒和失望,或许并非是因为踏雪不合心意,而是送踏雪的人是他,而非那人吧。
她从不是个不矫揉造作的人,不喜欢也演绎不出喜欢,同样的,喜欢也装不出恨。他在这须臾间想到了许多,以至于梁佩秋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梁佩秋心里咯噔了下。
回首看去时,王云仙依旧站在石阶下,就像他挨着的那棵桂花树,苍劲笔直,芳香满园。他是点缀着金秋最好的丰收,可是,金秋永远排在盛夏后。
“其实我看过你爬树,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你的月亮。”
他承认自己是有一点卑鄙的,在此之前,他试想过哪怕不完整又如何?哪怕不皎洁又如何!只要是他的月光菩萨,他就会成全她的一泓月色。
他们也可以比肩而立,在同一片月光下。
可他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
“佩秋,你去吧,我会在小青苑等你。”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只要你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
这一夜的后来,王云仙独自一人在开满海棠的小青苑,蹲在门槛上,望着事先准备好的烟火,手中的火折子,点了熄,熄了点。
到最后烟花冷了,她也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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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知道,王云仙让她去是为了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如果这个句号始终不能画上,或许谁都无法好好开始。
她让趴在门边偷看的小孩拿了壶酒过来,狠狠灌了一大口才往后院角门走去。
稍后送客,那些个瓷行老板,船行主事都是安庆窑的重要主顾,王瑜定要亲自送去正门,徐稚柳若堵在那头也不好看,平白让人看了热闹不说,还丢王瑜的脸。
眼下以两家冰冻三尺的关系,王瑜没有直接让人把徐稚柳打出去,已是给了她这个寿星天大的面子。
梁佩秋见好就收,不敢堂而皇之迎人进来喝杯水酒,只让小厮请他去角门,那里是日常采买送货专用的一道门,宽敞安静,可进出马车。
她走过去时,前方灯火耀目,徐稚柳已然到了。
他坐在车辕上,单膝曲起,手肘搁在上头把玩着一只捣药的兔儿爷,姿态闲适。今晚乌夜沉沉,独他一人周遭亮如白昼,月萤蹁跹,画影重重,广寒宫的仙阁殿影仿若降临人间,而那高高的天上人,也纡尊降贵来了尘世间。
他只遥遥投来一瞥,梁佩秋就觉自己醉了。
她强打精神走上前去,学着王瑜和人寒暄时熟稔而虚伪的神态,勉强开口:“徐少东家,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这些东西还请带回去吧。”
她声音略显冷淡,也改了称呼,徐稚柳唇边原本就淡的笑意,在她开口后彻底消散。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冷漠地对待他。
“就因你我立场相对,如今再见面就是仇人了?那我今日来送贺礼,可是给你添了麻烦?”他依旧温和有礼,带着一丝疏离。
梁佩秋道:“麻烦谈不上,只今晚有不少宾客在,恐怕会有非议。”
“非议?这不是你我之间最为稀松平常的吗?我倒不知,你在意这个。”一瞬间,他面沉如水,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还来见我?”
梁佩秋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敌得过修行千年的徐少东家,当头被堵了回去:“我只是、只是……”
早已打好的腹稿,一如那天他对自己说的绝情的话语,在这些天她已演练过数次,想着哪一日再见到他,就不痛不痒地回击过去。
这有什么难的?人就在眼前,快说呀!她这样告诉自己,偏又站不住脚。
原先她怕他等在正门被人看见,想亲自驱赶他走,可偏偏迎入了后院,不能见光的关系又蒙上一层薄纱。
本就让自己煎熬了,生怕说出口又次惹来误会,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努力地想,还有别的原因吗?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可这话未免过于意气用事,日后她要管理窑务内外走动,少不得和他打交道,何必多此一举?
她想来想去,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寅卯来。
徐稚柳脸上消失的笑又奇异地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