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江右,兴起的则是一场隐没在地下钱庄的赌瓷风云。
徐稚柳话音一顿,盖棺定论。
“你应是参与其中了吧?”
“我是被人设计的!”
文石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等到后悔已来不及。他被徐稚柳逼到退无可退之处,干脆一屁股坐下,露出颓然之姿。
“我是被逼的,起先有人拉我入局时,我并未同意,可御窑厂那边定银太少,实在周转不开,无法,我只得去和钱庄借银,可他们要我抵押家中宝物才能借银。于是我拿去了一两件,没想到竟然卖出天价。钱庄老板应诺我,只要我抵押文定窑,不拘真伪瓷器,他都能卖,我才知道他们竟借壳钱庄赌瓷,且是赌假瓷!
我问老板真瓷去了何处,老板不说,我也不敢再深究下去,只是这个法子终究让我不能放心。我不想合作,他们就以我家小性命威胁,我去告官,谁知他们竟蛇鼠一窝!被迫之下我不得已低头,只是以宝物抵押借的款越滚越大,利钱越来越多,我原以为等到御窑厂结算剩余款项,足以支付这笔巨大开销,可御窑厂竟说上头没有银子!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贪墨了给民窑的钦银直说就是,撒的什么谎!我不甘受辱,把事情闹大,谁知他们污蔑我文定窑的搭烧瓷不合规,不仅被砸烧一通,反过来还要追究我的责任!我在那牢狱里不见天日,才想明白,原来这一步步都他们设下的局!到最后我不仅填补不上家里的亏空,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也被钱庄一件件骗走,还要我拿文定窑抵债。我不肯,可又能怎么办?我能说实话吗?钱庄和御窑厂,哪一头我能得罪?哪一头不牵制着我全家上下六十多口人的性命?!他们就是要我死呀!”
徐稚柳道:“你确实该死,为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你以为我不想吗?还不是……”
文石又戚戚然摇头,“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徐稚柳在来之前,已想过许多种可能,文石被人做局是其中最大的可能,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贪污钦银,吞并文定窑,按理说文石当得一死。奇怪的是,他虽投河自尽换来了事情的收场,可他一没有死透,不符合钱庄那些人做事的风格,其二,文定窑倒闭,并未被收入钱庄。
是以,其中还有隐情。
看文石惺惺作态,徐稚柳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
所谓的隐情,是否就和父亲有关?
“你闯下弥天大祸,他们竟没要你的性命,还给了你家人生机,就连文定窑也没被抹去祖宗颜面,冠以旁人姓氏,可见你又一次出卖了自己。文石,你踩在徐有容的尸体上苟活了十多年,就不怕子孙后代遭报应吗?”
文石捶案失笑:“这些年来我家中子弟死的死,散的散,哪还有什么后代?即便我守住了文定窑的生前名,没有身后的传承,又有何益?”
“你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我不该轻信任何人,更不该传信给你,若我……”
“后悔有什么用?若你当真有悔意,想为你文家子孙积德多留条后路,就不要再兜圈子。”徐稚柳再次欺身上前,“是不是张文思以此为把柄,威胁你,让你对徐有容下手?”
“我没有对他下手,我只是、只是……”话音猛的顿住,文石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徐稚柳并不完全知情,他仍旧在诈他!
他反问道:“你是徐有容什么人?”
“重要吗?知道我的身份,你就会说出真相吗?”
父亲出事时,他还太小了,只记得在堂上公然替县令用刑的张文思。那县令固然可恶,可他没有出面,而是由县丞张文思来审理案情,他最恨的当然要属张文思。
这些年来,他深深记住了张文思的容貌,小到连他眉间一颗痣都没忘记,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关键。
事情还需要回溯当年——
一开始,瑶里以南锣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发现后立刻向县衙报案。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污,恐不受其辱才自杀身亡,于是排查周边线索,有一人证说,曾亲眼看到徐有容慌慌张张提着裤子从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徐有容是个秀才老爷,日常在私塾教书。而那私塾就在锣鼓巷旁边,当日徐有容确实曾借故身体不适,提前离开私塾。
巧合的是,徐有容离开私塾时,被害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访亲,家中只女子一人。据附近邻里交代,曾多次看到徐有容和女子往来,两人关系匪浅。
张文思断定徐有容觊觎女子美貌,早早存了歹心,这一点完全符合犯案时机和动机。
于是,奸淫杀人罪不由分说被扣到徐有容头上。任其百般自证与女子是清白的,始终是那女子出于仰慕,欲私下结交而他屡屡拒绝才致使街坊误会,张文思始终当他死不悔改,当堂施以极刑,后一纸文书移交京中,御笔红批,判处斩刑。
那时的他以为父亲是屈打成招,如今想来,父亲的认罪,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状况审视后的被迫之举?
是否父亲也卷进了深渊之中,为家人的安宁考虑不得已背下莫须有的罪债?否则张文思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以张文思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即便事关人命,若其中没有好处,没有利益瓜葛,绝不可能那般迅疾行事。
是以,背后定有猫腻。
再结合文定窑种种,一目了然。
“文石,张文思指使你害了我父亲,你还不肯承认吗?”
“他是你父亲?!他竟是你父,那……那日堂上的少年……是你?!”
文石饱受内心煎熬十数载,不堪承受迫害无辜的压力,早就寸木难支。如今被徐稚柳一招引诱,干脆低头折节,求个心安,而徐稚柳也终于忆起了什么。
是了,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关注点都在张文思身上。
狗官受人驱使,胡乱断案,害了父亲,致他家道中落,被迫弃学,多年颠沛,满目疮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心中肆意疯长。
他将所有的恨都投注在张文思身上,却忘了当时堂上还有一人——即是那所谓的人证。
“原来是你,是你说看到我父亲从铜锣巷出来?你为了自保,为了保住家人和文定窑,就去作伪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母亲日夜以泪洗面,怀念亡夫,忧思交加,百病缠身?你知不知道,我弟弟阿南从出生就被人指指点点,不能像寻常孩子一样长大,还被人陷害,险些步我父亲后尘?你又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当你躲在安庆窑足不出户时,我每一晚都在一重又一重的民窑坯户之间打转,狮子弄的那条上山路,下坡路,我走了几千个日夜!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洗刷我父亲身上的冤屈,才能抚慰我母亲疮痍的心,才能让我弟弟抬头做人?我在想,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重新拿起书本,追求我心之所向?可笑的是,我一步步迷失其中,再无法回头,而你……而你……竟还妄想利用我,达成你之所愿。文石,你当真该死,你便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看似佝偻无力的老头,从桌下抽出匕首,狠狠挥向徐稚柳。徐稚柳本也控制不住想与其厮打,不防他早有准备,胳膊直接撞在刀刃下,血肉翻飞。
在徐稚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文石快步夺门而出。
这是他居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比谁都要熟悉。出了院门,更是他熟悉的窑房、坯房,他如鱼入海,脚步灵巧,一转眼就没了身影。
徐稚柳强忍痛楚,未作片刻停留,旋即追上前去。
远远地,屋顶上站着一人,抱剑而立。他当然一字不落听到了屋内的谈话,此刻恨不得将人提溜上来,先打个半死,只他心境清明,知道此事不该由他出手。
于是,他一边信步走在屋瓦上,一边发出信号。
徐稚柳听声辨位,一直追文石至暗巷,终于堵住他的去路。文石看看身后湍急的河流,又看看身前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心跳不止。
他一时说:“徐稚柳,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一时又说,“我会认罪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我想再看我孩子最后一眼,你容我五天,不,三天即可!”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文石越发不安。
暗巷下的汹涌,让他想起那年地下潮湿的诏狱,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里,他看不到一丝希望,唯有天窗下的雨水滴答——滴答,始终刺激着他的耳膜。
同样的长夜,不同的是,当年的雨水变作了血,沿着徐稚柳的胳膊一路往下,滴落在石板桥上。
滴答——
滴答——
每一下都似钟鸣、似某种讽刺意味的倒数计时,鼓噪着,掩盖了文石剧烈的喘息声。他满身满心只剩下那机械的声响,一下一下,捅破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还有多少年的活头?苟且偷生十数年,真当他活得好吗?哪一日,哪一日他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臂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我也是被逼的,我没得选!”他一个跪地,双手合十求饶道,“徐稚柳,求你了,饶我一命吧!”
徐稚柳看着眼前人,曾经不说名扬四海但在江右也算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之一,眼下居然像只狗匍匐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
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为了家人,为了窑口的传承,统统都是假的。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怕死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怕死吗?你知道阴曹地府有多冷吗?”
那种冷,是即便你在雪山之巅也无法感受分毫的冷;那种冷,会顷刻间将你的血管凝结、缩紧,然后再挤压、爆裂;那种冷,让你的身体在眨眼之间化为粉尘,只剩空荡荡的魂魄在冥府游走,魂魄更怕冷,孤魂野鬼都要来吸食你的体温,黑白司君还要审判你。以你之罪行,少说也得下十八层地狱,不知到了那里,又是冷还是热?就这样,还算不上死透,你的魂、你的魄,得受千磨万击八十一难……
长夜中,曾无数次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的画面再次浮现,文石顿时抖如筛糠。
他不住地磕头求饶,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要活,他要活,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分明不至于此的,为何?为何!
他分明也有拳拳之心,欲借文定上九天!哪知行差踏错,一步竟是万丈深渊!他不甘地对徐稚柳大吼道:“生而为人,谁不犯错?难道你徐稚柳就不会错吗?他日你若和我一样,被逼到无路可走,未必不会杀人作孽,便鸿鹄千里又如何?又如何!”
徐稚柳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真可笑啊。
一个懦夫,杀了他的父亲。
一个懦夫?
一个懦夫!
他倒要问问老天,为何?为何!为何世道尽是如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何他十年寒窗,苦读诗书,仍换不来一片青天?
后来吴寅回忆起来,那夜徐稚柳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若不以命偿命,我的道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