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原以为让王云仙去当这个说客,梁佩秋会看在青梅竹马的面子上“振作”起来,不想半个月过去,她还是老样子,成天瘫在床上,数着廊檐下的麻雀虚度光阴。
窑口里自然人心惶惶,一方面夏瑛突然罹难,安庆窑靠山倒台,面对太监势不可挡的权威,少不得盘算退路。另一方面,梁佩秋久久未归,窑工们私下揣度,都说她年纪小,没遇过坎儿,经此一事恐怕歇了心思,想要离开是非之地。
如今还没传开来,多是在和东家角力。
王瑜当然不想梁佩秋离开,就算跛足,也不影响她观察窑火,点火成瓷,那本事长在她的眼睛里,只要眼睛没瞎,万事都好商量。可窑工们不信呐,若不是有了离开的心思,养病三月足矣,怎还迟迟不回?
王瑜也不好多说。
心里生病远比身体的病痛更难治愈。他想去找梁佩秋谈谈,王云仙不让,怕他话说得重了,一不留神当真逼她离开。
王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养她这么多年,就为个外人,她要离开?”
“心都不在了,人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那照你的话说,倘或她真要走,你也不拦着?”
“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王云仙望着小青苑的方向,眼神迷离:“我当然不愿意她走,可我不想用道德、用恩情拴住她,强留她在这儿,若不开心,也是惘然。兴许她离开一阵子,想开了还能再回来。”
王瑜恨铁不成钢,拂袖怒骂:“你就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吧!”
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梁佩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心疼?他当然知道梁佩秋当下的困境是什么。
或许是自责,她认为徐稚柳的死和她有关。或许是懊恼,她后悔当日和徐稚柳说那些话。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的因素,徐稚柳走到这一步,不乏她的错处。
她无法原谅自己,将自己困在看不见的地牢,四面竖着铁栅栏,任凭她如何哭喊,都没人来救她。
是了,当初徐稚柳被迫给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个响头,她也是这样,日日数着麻雀,看着烟囱浑浑噩噩过了一阵,不过那时徐稚柳还在,尚且能劝一劝她。
如今斯人已逝,还有谁劝得动她?佩秋啊佩秋,当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吗?谁能来救救佩秋啊?!
王瑜急得一夜没睡,邪风入体,此时有人一盆凉水给梁佩秋浇醒了。
她努力地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
是时年。
时年怎么老了?
时年听说梁佩秋已经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赶回景德镇,连湖田窑都没回径自登了安庆窑的门。他满身的风尘,胡须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着能不显老吗?
他把铜盆往旁边一扔,冷冷道:“你清醒点了吗?”
梁佩秋抹去脸上的水,轻声问他:“时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死没死。”
梁佩秋忍不住一笑:“你还跟从前一样凶。”
“幸好你没死,你要死了,我也没处凶了。”他本来很生气,非常生气,一路上都在骂她软弱无能,可真正看到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又满是无处发泄的愤懑。
这个世上能为公子欣然赴死的人,还能有谁?
“你起来。”时年说,“只要你起来,我就带你走。”
“去哪儿。”
“去看荷塘。”
梁佩秋眼里迸发出一丝光芒:“是……是……”
她仿佛不敢往下想,时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们曾经约定他要带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吗?”
她当然想!时年说:“那就站起来。”
梁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砖一样冷和硬了。
“我给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后你没能站起来。梁佩秋,你就永远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会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和他相关的羁绊。
怎么样?要去吗?
当然要去!梁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臂无力支撑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只长满暗纹的春夏碗。
梁佩秋双目一紧,眼中浮现痛苦之色。连这个她也要失去了吗?她几乎生不如死,泪水夺眶而出。
时年冷眼旁观,没有出手相助。眼看没有指望了,就在春夏碗坠地的最后时刻,不知从哪里滋生的一股力量,她忽然紧咬牙关,整个人往前一扑,旋身接住了碗。
她捧着碗,泪水涟涟,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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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如果此时,你忍不住想迎风落泪。请不要忘记,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当梁佩秋躺在乌篷船,由时年撑蒿穿行在夏初时节云水间的荷塘时,万物好似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永恒。
整片荷塘放眼望去仍带着去岁秋冬天的凋零感,未真正迎来新生,一片不太浓郁的绿意,泛着些许枯黄的边角,唯有三两朵花苞已经争抢着,嗅到时令将至的温暖,迎风绽放。
进入五月,夏意渐而明朗,风捎来丝丝热意,有清香萦绕周围,吹痛腐败的伤口。
梁佩秋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缩着,趴在船头眼不带眨地朝一片片叶子看过去,一淙淙水流晃过去,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
她闭上双眼,脸上漾起恬静笑容。
余下半日,时年将船系在岸边,独自一人去凉亭等候。天黑之后夜风比白日稍凉,担心梁佩秋病恹恹的身体支撑不住,时年犹豫了一阵,刚要起身回去拿披风,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他回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阿鹞。
云水间地处偏僻,信息私密,少有人知,时年原以为是外人闯入,一刹间生出冷汗,发现是阿鹞,毫不夸张地抚着胸口瞪了她一眼
阿鹞吐吐舌头:“吓到你了?”
“你说呢?怎么走路没声?”看她身后没有丫鬟随行,又道,“一个人来的?”
“没有,让他们留在外头了,我不想看到他们窥探阿谦哥哥的私宅。”
阿鹞已年满十六,仔细说来,翻过年应是虚岁十七,倘若没出意外,她本来会成为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可惜,男主人不情不愿,还不负责,尚未给她找到良配就撒手人寰。
如今,在徐忠紧锣密鼓的安排下,她已与周雅定亲。
因对方是曾见过一面的周雅,阿鹞不太情愿,只也拗不过徐忠,更没替她做主的人,是以万般之下,还是点了头。
她将刚煮好的药汤摆在石桌上,靠近时年悄声问:“她还在吗?”
时年觉得好笑:“不在的话你来干什么?”
阿鹞被他看穿心思,虽感尴尬也没忸怩,直言道:“自从上回出了事,我就有点不敢见她了。”
那时她还存着几分小儿女的挑衅,想看看小神爷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阿谦哥哥刮目相看。不想掉进女土匪的陷阱,差点没了小命。
自那之后,她心有戚戚,对孤身前来的小神爷就多了几分不敢亵渎的畏惧。想那样一个人,怎可能为她飞蛾扑火?
应当是顾念和阿谦哥哥的情义吧。
故而在听说她为徐稚柳断腿保瓷一事时,她竟不觉得稀奇,甚至有种该当如此的错觉。可他们先前,分明已经在闹不和了。
阿鹞想不通,也忍不住好奇,看到云水间外头停着马车,车头上悬着安庆窑的灯笼,她一猜就是那人,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来看看她。
毕竟断了条腿,也不知她恢复得如何了。
“她还好吗?”阿鹞小心翼翼地问。
时年摇头:“不太好,瘦了许多,人也没什么精神气。”
阿鹞惋惜。
“你在瑶里,如何得知她的情况?”
“王少东家来找的我。”
“王云仙?”阿鹞诧异,“他亲自去找你?”
时年无奈,说真的,见到王云仙的那一刻,他的诧异远不比阿鹞小,甚至还比阿鹞多了几分防备。
那日送别公子,他没有留下,随着徐家母子返回瑶里。他是徐稚柳的书童,身契在徐稚柳手里,不算是安庆窑的人,去留随他自个儿。徐夫人也没阻拦,事后将公子入土为安后,徐承枝拉他到一旁,问起梁佩秋与公子的交情,也和盘托出自己的怀疑。
是以,早前就对梁佩秋的突然接近倍感微妙的时年,当下顺着徐承枝的思路,越发怀疑起梁佩秋的用意。
许多事已经无法深究了,他亲眼看着公子为那人一步步机关算尽,寤寐思服,如何能不忌惮?可王云仙却说,她快要死了。
当他亲眼看到梁佩秋的模样时,一切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没有人可以做戏到苟延残喘的程度,也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做戏,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思来想去,竟就是这个他一直没有打心底认同过的人,为公子刻骨相思,焚香于神殿。
太荒诞了。
只有她。
除了她,好似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阿鹞听时年讲起这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内情,眼底莫名热意喧腾。她强忍泪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一边拭泪,一边看着不远处荷叶掩映下浮动的水光,开始担忧:“她在那里多久了?是睡着了吗?不怕水里有蛇吗?”
“谁跟你胆子一样小。”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倘或我和她一样勇敢就好了。”阿鹞喃喃道,“时年,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嫁人,不想和你们分开。”
“已经定下了吗?”
阿鹞轻轻应声,“我听人说周雅风评不好,平日也好出入青楼,狎妓赌博,偶尔喝醉酒了还打骂下人,这也太可怕了。”
“你听谁说的?窑厂里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不要孤身一人随便乱跑,更不要听人乱嚼舌根。”时年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已经无力挽回了,“你仔细想想,倘若周雅德行差,大东家怎会把你许给他?”
阿鹞摆在膝盖上两只玉雪团子似的小胖手拧在一起:“也是,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阿谦哥哥。”
“阿鹞……”
“我明白的。”阿鹞说,“只是这亲事太急了,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阿鹞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总觉得阿谦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将窑务统统交给徐稚柳事先提拔上来的管事们,每日酗酒,少有清醒的时候。
一到清醒时,就和周雅书信往来,敲定婚期。在周家抬着聘礼下定后,双方迅速达成一致,下月末就让她出嫁。
哪有嫁女儿这么着急的?阿鹞不免惶惶:“我爹会出事吗?”
时年喉头一哽,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咱家窑厂那么大,东家身子也康健,过了这一阵都会好起来的。”
阿鹞望了眼荷塘,没再作声。
时年担心她会一直伤心,算算时辰,准备去叫梁佩秋。
“诶,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着裙摆跳下石阶,无忧无虑似的转着圈圈走过去,不想临到池塘边又生怯意,“我还是回亭子里等罢,药汤还在那儿。”
时年搞不懂她脑袋瓜怎么想的,一会儿一个样。嘴上说要回去,眼睛还盯着此处,人已经走到这儿了,何必再假装矜持?
他摇摇头,扯着纤绳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几声梁佩秋的名字,见无人回应,赶忙钻进乌蓬船。
梁佩秋显然不大好,已经烧糊涂了。时年忙叫人过来,和阿鹞两人半拖半抱将她抬回屋里,安置在榻上,此时药汤显出了关键作用,两碗下肚,梁佩秋硬生生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
看她脸上逐渐退红,人也清醒过来,时年大松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也没了,我真怕公子回来找我算账。”
“就是!阿谦哥哥定要怪罪我们的。”
“没事,死不了。”
她脸色惨白如纸,仍旧强颜欢笑,不免让阿鹞想起徐稚柳。他也是一样的,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可眼底总是有化不开的寒冰。
她常常想,为什么阿谦哥哥没有春天。
阿鹞到底没忍住,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她不管不顾地扑倒在梁佩秋胸膛前,兴许是曾经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兴许梁佩秋是徐稚柳最在意的人,她对面前这个外男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的意思,甚至想借此迫着梁佩秋娶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嫁给周雅了。
可就是这样一扑,阿鹞察觉出不对来。
梁佩秋旋即也反应了过来。
她没束胸。
对,因着白梨清楚她是女儿身,日常养病就没注意,出门时太匆忙,也没想到这事儿,因下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懵然。
好半天,阿鹞猛的直起身子,眨眨眼,冲她比划了个姿势。
梁佩秋认命地点点头。
阿鹞欢喜异常,往常不解的症结一下子都打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竟是女子?!她和阿谦哥哥……他们是两情相悦吗?
她努力地眨着眼睛,期许梁佩秋能看懂她的意思。
梁佩秋也当真看懂了,只摇摇头。
阿鹞不信,想说什么,察觉到旁人还有一人,忙又捂住嘴。时年光看两人打哑谜,已经一头雾水,因下也不多问,只说:“你且歇一歇,待你好转了,我送你回去。倘若你死在这里,我怕王少东家会一气之下铲平了云水间。”
梁佩秋点头应好,请他给自己一杯热水。
云水间多日未开门,哪来的热水,时年也不挠,脚步打转地跑出门去烧水。阿鹞憋了半天总算能说话了,扑过去又是一阵呜咽,胡言乱语地表达着她的开心与伤心。
梁佩秋好生安抚了一阵她才平复心情。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无言。
梁佩秋说道:“可以和我讲一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阿鹞忙不迭点头。
可以说,从她开始有少女心事的时候,徐稚柳就占据了她心脏的全部。窑里都说徐忠属意他,将来会招他入赘,配给她当阿郎,她自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安心等待长大的那一天嫁给他。
可她一日日长大了,和他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
她感觉到他若有似无的回避,男子不得擅进内院成为他的借口,忙碌变作掩饰,他的每一个躲闪都狠狠揪住她的心。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谦哥哥待她不如往日亲密了?后来有一次家宴,爹爹喝醉了,趁机抓住他的手问:“我的女儿美不美?”
他目光低垂没有看她,却说:“阿鹞妹妹蕙质兰心,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得公婆厚待,夫婿同心。”
他父亲早就没了,哪有公公?那么这个好人家指的必不是他。
她当即哭了,捂着脸跑回了房间,之后大病一场。再见他时,他正给爹爹送账册,两人在花园小径上迎面而遇,他脚步顿了顿,悉心问候她的病情。
她不肯说话,他似乎也有不忍,上前几步摸摸她的发顶,轻声喟叹:“阿鹞,你是我的妹妹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她抽噎着说:“可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