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露水重,梁佩秋回到云水间时脚面已然湿透,黑色布鞋晕出一大块水渍。白梨正要进客房送药,她顺手接过,将拐杖支在臂弯,轻唤了声:“时年。”
没有回应。
白梨解释道:“他情况不太好,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没一会儿开始发高热,我已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热始终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没再说什么,配合白梨给时年喂了药,叮嘱她看着时辰再熬一剂汤药。白梨应声去了厨房,梁佩秋坐在床前,身披一层月华,面容清寡。
两碗汤药下去后,时年高热有所缓解,面上浮现血色,白梨请梁佩秋先去休息,她在这边看着。
梁佩秋拒绝了,拧了汗巾敷在时年额头上,依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白梨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前几日我从狮子弄经过时,看到墙头上一簇好漂亮的梨花,花蕊洋洋洒洒的,惹来许多人驻足观望呢。东家,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何给我取名白梨呀?”
“因为漂亮。”
白梨微微睁大眼睛,笑着说:“的确很漂亮,我更喜欢这个名字了。”
梁佩秋道:“你喜欢就好,辛苦你两边跑,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时年。”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作隐瞒了。
王瑜停了一下,回想这段时日梁佩秋为救徐忠和他的数次争执,心下不免凄然。
这就是王瑜啊。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片火光,离开这座以陶瓷闻名遐迩的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是每一片砖,每一片瓦都曾有他的足迹,他的回忆。
原先他自诩高人一等,黄雀在后,还曾嘲讽过徐稚柳,年轻人妄想同天斗,简直痴人做梦!无知又可笑。
时年说,“公子书案下有道暗屉,里面放着的都是紧要文件。原本我不欲外人知晓,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去取了看,你亲眼看一看……”
原来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时年问她:“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老头临终前交代你的那事就当没有过。今儿我把话挑明,不为别的,就为宽你的心。佩秋,你和老头的师徒情分如何,那是你们的事,可我们一起长大,我们的情分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搭在一起算。”
“你以前可没这觉悟。”
他从怀里掏出个药包,“我让神医重新配了敷药,和太监给的味道相似,颜色也相近,他应不会察觉。”
王云仙点头:“你也是,狗太监居然给你下毒,可见此人疑心有多重,心有多狠,你万事多留几个心眼,进出安庆窑也要留意身后的尾巴。”
数十年间他们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练就非凡心志,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各自决定,牺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关系,让他们在牢狱里见了一面。
“好。”梁佩秋接过,就着烛火上下打量他,“你黑了。”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她大哭着对时年说:“师父待我极好,极好。”
徐福原先不信公子,不愿将此把柄交托于他,直到公子舍身取义,徐福才托人带信到乡下,为的也不是旁的,而是叫我们这些家里人知道公子的良苦用心。
她感到沮丧,一种发自肺腑的沮丧。从时年出现到不问缘由就配合她做戏给安十九看,她始终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沮丧。
梁佩秋懒得和他打嘴仗,啃了口热乎乎的猪蹄,浓香卤汁在齿间化开,差点香掉舌头。她连说好吃,又问王云仙:“这趟去祁门可见到阿鹞?我托你带的信可带到了?”
对外只说经了这回牢狱之灾,徐忠看尽世态炎凉,对景德镇瓷业同仁失望透顶,对安十九的下马威也真真儿怕了。是以,如今凡事只要不越界太过,他乐得配合御窑厂造势,且先熬过皇帝万寿再说。
梁佩秋正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看账册,忽而闻到一阵香味。她鼻间翕动,抬眸看去,摇曳的烛火下,一只冒着热气的酱猪蹄正摆在花台上。
夜色渐深,白梨有了倦意,伏在案几上睡去。梁佩秋为她披上外衣,翻出一卷书来看。
梁佩秋震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这院子久不经打理,花草树木看着有些萧条,庭院四处深幽,比小青苑还少有人烟。早前他担心她一个人住在无人的角落不免凄凉孤寂,如今却觉得这地方甚好,越是隐蔽,越叫人想不起来。
王云仙看她兜着下巴,嘴烫得含糊不清,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擦嘴。手抬到一半止住,他佯装挠头收了回去。
他转头看梁佩秋,“这封信就由你代为保管,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一举证,切记时机成熟。”
“只要湖田窑一日在,徐忠一日还是大东家,想必那周家不敢做得太过。”
“佩秋,当初对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实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庆窑毁在太监手中,才会萌生歹意,构陷徐老头。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面对这些,奈何命运弄人。既然被迫至此,既然身在局中无路可退,不妨迎难而上吧。”
到如今,这师徒缘分怕真的到头了。
安十九也承诺了,只要徐忠不惹事,不主动挑衅,他会留他一条命。这也是当初他和梁佩秋的约定。
“你以为瑶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我在那里听说了湖田窑的变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窑没什么感情,也会因那是他兄长的心血而萌生忧心,更何况我?窑里头还有许多伙计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还在这里。”
昔日的冤家再对坐饮谈,天地仄塞,唯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他用死亡力证了决裂。
她怎会那般轻易相信他变了。
望父安息。
他一句句声泪俱下,求她明鉴徐稚柳的高义。
“怎么?你不服?”
梁佩秋细想想,或许这样也很好吧?云仙若是走了,她就真的没有亲人了。有亲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是他的夙愿。那么四六之死,是否也隐含着不为人知的缘由?
此刻她捧着徐福亲笔写下的陈情信,信是烫的,她的血液也是烫的。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柳哥,她的柳哥啊……
梁佩秋叹气。她和周雅接触不多,不过就那几次照面,已算摸清周雅的脾性,一家子都是拜高踩低的主。
这虽是他的推断,但不无可能。
安庆窑冠以梁姓后,他就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留在那里。是以王瑜出殡当日,他大闹安庆窑,痛斥她得鱼忘筌,背信弃义,被安十九的人抬着扔去了大街上。
梁佩秋说:“不是阻碍,云仙,我答应过师父的,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你。没什么比的你的安全更重要。”
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那个加表工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不久于人世,是以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并要求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遇见那加表工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误会了公子。”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小神爷翻脸无情,豪夺安庆窑,惹得民怨沸腾,群情激奋。他紧赶慢赶回到景德镇,一再上门求见,梁佩秋却找尽理由不肯见他,他愈发肯定出了什么事。
“明白。”白梨拍拍胸脯保证。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记得狮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坏人。公子结交的挚友,怎会是坏人?”
梁佩秋说:“你在镇上进出小心点,我怕安十九还没彻底打消疑虑。”
她深知时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她第一次从夏瑛那边看到百采新政的提案时,就已经猜到夏瑛背后有高人指点。
王云仙没有拒绝,应声攀上窗台。
“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佩秋静了静,再次开口:“云仙,你打算何时离开景德镇?”
“时年……”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封洲长徐福亲笔手写的书信递给梁佩秋,“公子什么都没说,纵我日日伴他身侧,他也一点也没透露过,他约莫是在保护我吧?这封信是有一日我与阿南晒书时,乡里人带来的。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触了触他额头,高热退了,应是救回一条命。她松了口气,撑了一夜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她双手覆在膝盖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双手收紧,然而一张开什么都没有,这么些年她想要抓住的,似乎总是徒劳收场。
梁佩秋难以承受那种提前预知结局、慢慢等待刀落的切肤之痛。
临死都在算计他的傻徒弟。
这个傻孩子,自幼来到他身边,他虽有器重,但不乏利用。兴许她都明白,也都看在眼里,只她不说,他也乐得装聋作哑。
她看着时年,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命了?我早说镇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边好好侍读不行吗?为什么要回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如何同柳哥交代?”
时年笑道:“我的戏演得好吗?演完这一出,死太监应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她的柳哥。
万庆十二年后,一年当真比一年漫长。
“没有所谓的二选其一,这只是一个幌子,佩秋呀,你没得选,安十九要的是你低头,那你就低头给他看。只是,安庆窑必得在你名下,绝不能冠以太监的名头。”
于是他们商议演一场戏,假意让安十九以为梁佩秋和王瑜师徒缘尽。王瑜恼她恩将仇报,将她逐出安庆窑。她见此情状不再假装好人,以偷逃瓷税为要挟,逼迫王瑜转让安庆窑。
王云仙说,“从今天起,一码归一码,我的命我自己管,你也是,管好你自己,别想太多,好吗?”
“喵喵喵。”她也回应猫叫。
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随着这片火光明明灭灭,起起落落。
梁佩秋不由莞尔,点点头:“不要什么情况都和他说。”
当初梁佩秋让他回乡给阿南送书,另附上珍爱的《横渠语录》时他就预感不妙,果然离开没有多久,就听说徐忠诬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狱。
——
对安十九而言,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可对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对徐忠和王瑜而言,只要能平稳度过万庆十二年的这场硝烟,就是最好的结果。
片刻后,似乎暗号对上,那头终于放心,从花台下探出半个脑袋,朝她晃了晃:“这么快就发现了呀。”
你还记得吗?那时倒窑事故激发民怨,惊动了千里之外的皇帝,狗太监遭到申饬,安庆窑一下子成为改革先锋,百采新政才得以推行。在此之前,若非你和公子为三窑九会的换届选举而争斗不休,若非湖田窑在此当中摘得天下第一民窑的桂冠,安十九怎会轻易相信公子的忠心?
公子知道,若由他提出这项方案,定会遭到太监阻拦,这才不得已迂回行事吧。他和夏瑛大人……或许、或许早有往来。”
王云仙知道她的想法,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子,你长得没我高,没我壮,野心倒是不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怪过你,若非你一定要救徐忠,安十九就不会逼你舍弃一方,那样老头就不会死了。可我又很清楚,杀死老头的不是你,而是安庆窑的窟窿,而那个窟窿有我的责任。老头这一死,说得好听些是成全了你,免了你的两难,可你我心里都明白,老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他想堵住的始终是那窟窿,也是我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