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听老一辈的说,被人在背后惦记会打喷嚏。
近日梁佩秋常打喷嚏。她自觉到了换季时候,亦或夜里睡觉不规矩,踢了被子没有察觉受凉所致,可王云仙不信,非说她遭了人惦记。
梁佩秋觉得好笑,陪着逗乐:“老话还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我一个良民,平日行得端坐得直,也不知遭了哪个天杀的惦记。”
王云仙不客气地指指自己:“我呀,全天下最惦记你的人就是我了。”
梁佩秋被他的直白臊得脸热,却又不得不应,点点头说知道了,也会惦记他。他们只在私下偷偷见面,对外还是闹翻的状态。
王云仙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得找个法子和她“重修旧好”。梁佩秋让他省点心思,与其回安庆窑帮倒忙,不如趁着在外行走方便,找人探探御窑厂的情况。
万寿瓷烧了,也如期送到了京城。皇帝高兴,事儿没办砸,按理说是时候结算尾款了。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问到御窑厂那头,推说内务府的钦银还没到地方。托京城的瓷商打听到造办处,又说钦银早就拨了下去。
这一来一去打听费了不少事,双方都说得真真的,不似作假,那这钦银到底去了何处?
王云仙张张嘴,无声道:“不会被太监吃了吧?”
梁佩秋摇头:“吃肯定是要吃的,但是这么大一笔,他一个人怕是吃不下吧?”
这不是一件小事。动辄关系到民窑的生存根本,安十九作为一方督陶官,纵免不了搜刮民脂民膏,贪墨一些上头拨下的款项,但前提是得稳住瓷行窑户共生共死这个大本营。
若吃得太狠让大本营倒了,他贪一时的便宜也没意义。
梁佩秋思来想去,这事儿多半和安十九无关,但她不敢冒进。倘若直接捅上门去打听,免不了落个不信不义的下场,平白一身骚。
总归款项迟迟不到,事情早晚要闹起来。他们现下要做的是未雨绸缪,尽可能在事发之前,为安庆窑多留几条后路,想办法牟取最大的利益。
一想到先前被安十九设计、让蛀虫吃掉的巨大的亏空,梁佩秋不觉头疼。
王云仙也头疼。
那事儿他到现在还没翻过篇,自责是难免的,他也一直没放弃找那蛀虫,偏周边和地方赌场都去了个遍,一直没找到那家伙。现在想想,多半被安十九灭口了。
他努嘴扯出一抹轻快的笑,安慰梁佩秋:“你不要太过忧心,近来我的钱庄生意还不错。”
“当真?”
王云仙被她亮闪闪的眼眸看得胸口砰砰作响,摸摸鼻子掩住心虚:“我可是出了师的账房先生,区区钱庄不在话下!”
他从安庆窑出去后,以寻花问柳做幌子,和友人拉盘子开了一家钱庄,面上挂着友人的名头,实则在底下运作的人是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王瑜死了,安庆窑的债还在,总要想办法赚银子填补亏空。
钱庄在景德镇是项好营生,来往客商云集,带着大量的白银赶路未免惹眼,索性都兑成银票,到了地方再换成白银,钱庄即可赚取一出一进的浮差,另外惠存钱庄的银票也能放出利息,先行借给其他人周转,到期再进行赎回。
问题是——景德镇当地的钱庄,如今大盘都在徽帮人手中。
单就资本达万级的福字号,徽帮就有十七家,其他禄字号、寿字号数量不等。王云仙纯靠友人的私房家财垫底,目前连寿字号的盘都够不上,更不用说靠这营生填补安庆窑深到崖底的天坑了。
钱是能赚点,就是不多,想要多点生意,得靠徽帮赏饭吃。
这就棘手了。
景德镇帮派之间的斗争由来已久,非在大宗,前朝时就曾激化过数次千人械斗,当时都昌帮一心要将徽帮排挤出景德镇,不惜和杂帮联手,两家齐齐施压,逼得徽帮人无处可走。徽帮被迫放弃了部分瓷业的生意,转向钱庄营生。都昌帮自以为夺回地盘,也不赶尽杀绝,容他们在下脚滩地生存了下来。
都昌帮人口最多,各县镇在景德镇还有细化的帮派和会馆,每逢节庆请戏和请茶的多是都昌籍人,话语权不可谓不大,能动摇整个瓷业发展,钱庄想要生意得求着他们。
到了如今,徽帮钱庄走出弹丸之地,遍及江西周边行省,自成一个体系,景德镇的各大瓷商、坯户、窑户需要用钱都得经过钱庄。
两者供需关系一对调,地位也跟着改变。王云仙一个本土地不能再本土的都昌人,想要去分徽帮一杯羹,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这是王云仙第一次出去干单,总不能刚开头就气馁,说出来未免惹人笑话,是以他在梁佩秋面前丝毫不露怯,打包票说一定能堵上窟窿。
梁佩秋知他话里有水分,信了一半,没有尽信,想着最好的情况是万寿瓷搭烧的尾款能给到七八,那么今年窑口额外的营利,就能先拿出部分还湖田窑了。
这也是王瑜和徐忠在牢里那次见面定下的。
王瑜不可能去和徽帮人的钱庄借钱,先不说钱庄能不能通融,光是利钱就吓死人,是以厚着脸皮和徐忠打听家底有多厚。
徐忠是个守财奴,多年稳占“天下第一”的老大宝座,哪能没点真本事?
问了问安庆窑的亏空,又算了算自家搭烧万寿瓷需要先行垫付的银钱,勉强够周转,便一口答应下来。
王瑜见他豪气,不免好奇:“看来这些年徐稚柳帮你赚了不少?”
徐忠干咳几声:“不多不多。”
“不多是多少?”
徐忠竖起几根手指。
王瑜倒吸一口凉气,梁佩秋也在一旁,听得脑袋昏沉,险些认不出那些数字。
徐忠十分谦虚:“主要稚柳太能干。”
“哼,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了!当时人在你家,你怎么不多关照点?”
徐忠气闷:“我还不够关照?唯一的宝贝疙瘩都舍得嫁给他,是他不要!臭小子气死我了!”
说到这事儿,王瑜微微偏头,扫了眼梁佩秋。徐忠还说,亏得是眼下两家都倒霉的境况,若时间倒退数月,回到先前对峙的局面,要借出这么大笔银钱,先不说他能不能同意,徐稚柳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王瑜骂他放屁。
徐忠叉腰问他哪里说错了。
王瑜不多话,只说徐稚柳若在,也肯定借,不看僧面看佛面。
徐忠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们临要走时,他还抓着她问“佛面”是谁?梁佩秋不敢吱声,跑得飞快。
现在想想,所有事大抵都是如此吧?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一起的时候,看风看云,抬头低头,每个呼吸都那么静好,以至于意乱情迷,以为余生很长,太阳和月亮都还有足够的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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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察觉不对,梁佩秋必要知会湖田窑一声,好让徐忠提前准备。万一钦银出了岔子,他们为搭烧预支的银钱打了水漂,临到年底催债的上门,场面就不好看了。
谁知这消息刚传过去,冬令瓷的任务又到了。
过新年势必用新瓷,这是寓意吉祥的好兆头,年年如此,内务府也不会白养一帮闲人,是以万寿瓷刚刚结束,冬日里各王爷妃嫔高官内廷的用度就列成了厚厚的单子,随着帝王的批红,不紧不慢地抵达景德镇。
御窑厂大总管一看,两眼一翻。
安十九看不惯他的小家子做派,接过单子瞅了瞅,用度虽比往年多了不少,但远没到“力不能及”的地步,是以随手一扔,压力给到大总管。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安十九没了掣肘,又得皇帝荣宠,日子可谓美过了头,整天听听小曲儿看看戏,诸事不用愁,神仙都没他潇洒。
大总管看他心情好,想趁热打铁提一提钦银的结算,谁知话刚起头,安十九突然想起新得的狐狸皮子,忙叫人拿出来挑拣,准备送两张给周齐光。末了又精心筛出一张罕见的纯白长毛羊皮,亲自送去安庆窑。
梁佩秋不敢收,安十九非要给,两厢推拉了一番,最后还是强权压过了地头蛇。
眼看天色渐晚,梁佩秋顺势留安十九在家里用饭,席间提起陶业监察会。
安十九皱眉:“这事儿不早就过去了吗?”
梁佩秋心想,事儿是旧事,可人是新人呐!她小心作答:“周大人日前翻看卷宗,将这事又提了出来,让三窑九会拟个章程,找时间再议一议。”
“有甚好议的?”安十九搁下筷子,冷白面皮浮起一丝狞笑,“若成立了这劳什子的监察会,还有三窑九会什么事?日后想做点什么,岂非都要先经过监察会的同意?”
安十九径自拍板:“这事儿你甭管了,就这么着吧。”
“那……周大人如果问起?”
“就说是我的主意。”
安十九心想,周齐光已然和他兄弟相称,不至于这点面子不给他。
他用过来人的视角看待这件事,一时的狰狞归于平静,强自作出温和有礼的君子仪态,“他初来乍到,想干出点政绩实属寻常,这事儿你把我的态度传达到位,想必他会明白。”
“好。”
“若他一意孤行,你也不要出面得罪他,叫人和我说,我来解决。”
梁佩秋微微诧异。
庭院深深,万籁俱寂。有狐狸大王在的地方,向来猫叫都没有,梁佩秋以为自己听错了。安十九借着烛火端详她秀气的眉眼,继而偏过头去,执起腰间佩玉把玩。
“怎么?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大发善心给你分忧,你还不乐意?”
“岂敢。”梁佩秋瓮声道,“只是,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这杀人如麻的狗太监,也会有大发善心的时候,是吗?”
梁佩秋心头一紧,赶忙躬身说不敢。
她能感觉到这次京城之行,安十九对她的态度有了些微变化,但她不敢多想。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难得大发善心吧?
其实安十九也不懂“多此一举”背后的成因,想当然地认为梁佩秋如今是他的人,护着自己人本就应当。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恭维,不甚在意地扶她一把:“以后见我不必如此拘谨,我这人赏罚分明,你事儿办得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两人又说了会话,梁佩秋送他离开。临到车驾前,安十九有意无意扫过她的腿,问一句:“近来旧疾如何?”
梁佩秋垂首道:“好多了,多亏您送的药。”
安十九踟蹰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微一颔首,叮嘱她不要贪凉,夏天也需注意保暖,随后离去。
梁佩秋怔愣在原地,回想他临去前眉眼间一闪而过的不忍,既觉讽刺又觉可悲。
给她用毒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