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徐稚柳面上的笑淡去了,“或许不等撤回,他又将起疑了。”
吴寅一听这话,就知他要行动了,不禁为梁佩秋捏把汗。
好好的女子,骗谁的感情不好,偏惹了这位。
自打得知梁佩秋的真身,吴寅就似开了窍,对此前徐梁二人的种种有了更深的、或许并不存在的解读,于是从他的角度看去,徐稚柳恨得越深,爱就越深,是以再怎么报复其人,恐怕也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这谁说得准呢,吴寅一个大光棍,也就纸上谈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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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御窑厂按照内务府礼单烧出了第一批冬令瓷,结果令人惊掉下巴。
其实安十九到景德镇四五年间,从未管过窑务,除了借势逞威风捞钱,粗活累活都交给了底下人去干,包括万寿瓷数十万件的成品,全靠大总管掌眼。
大总管点头了,他也跟着点头,装出几分懂行的样子,亦或故作高深让人看不出深浅。
然而冬令瓷的这一批成色,即便他一个外行看了都直呼要命,何况大总管是背着荆条过来请示的。这质量不说够得上万寿瓷之七八,就连一二都嫌磕碜。
乍一看,里头水平还参差不齐,有的瓷质粗糙,釉面斑驳,没有半点贵气,有的碗口瓶身甚至有明显破损,款识也写得乱七八糟,没丁点水准,与最初拿给安十九看的样目瓷差之千万。
安十九气到全身发抖,一脚踹翻大总管:“你就让我拿这些去和陛下交差?说,究竟出了何事!”
大总管背后擦地一阵生疼,却也顾不上,忙爬起来跪地求饶:“大人饶命,请听下官解释。非窑厂工匠怠慢,而是自打匠籍制被除后,工匠们的去留也跟着改变。民间为网罗优秀工匠,开出高价,御窑厂有些老师傅就、就……”
这只是原因之一,不过没等大总管说完,安十九就抢白道,“堂堂御窑厂,难不成还比不上民间窑户吗?他们能给多少,叫你几个匠师都搂不住?”
大总管不敢虚报,抖着手指比了个数。安十九眉头更深了:“这个数御窑厂给不起?”
“以前给得起,现、现在……怕是难了。”
安十九意识到情况超出预想,由着左右护卫抬来贵妃榻,往上一靠,说道:“不要跟我绕弯子。”
大总管叹了声气,不得已将深藏于心的钦银一事和盘托出。
这事儿若当真上头没拨款,闹起来内务府铁定完蛋。是以他们说拨了,那肯定拨了。至于多少款项暂且不提,总之不至于连几个老匠师都请不起。再者说了,御窑厂的工匠走出去肩上可插小黄旗,到哪儿都会被高看一眼。
那是皇家给的牌面,即便略低于市场价,也多的是人抢着干,少有人会跳槽。
是以,这笔款项必是缺了许多,且有一段时间了。
当安十九听到已经有半年余没发工钱后,心口突突地跳,当即一个飞扑,恨不得将大总管原地踹死。周元在一旁紧紧拽住他,又示意左右将大总管提留远一点,免得误伤。
待到安十九消了气,才又把人提溜回来。
“到底是何缘由?你不准隐瞒,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大总管如丧考妣般跌坐在地,一副有口难言的苦相。
他管着御窑厂十多年了,自打到了这地界儿,内务府拨的款项就没一次足额到过厂里。
他虽不是勋贵人家出身,但能担此要职,家里多少是有关系的,回去后和大人说了,只被吩咐一句不要声张。
他知道这是朝廷墨守成规的一套办事论调,层层盘剥是必然的,能到手七八已是当官的手软,他应当心满意足。
他生性胆小,不敢惹事,便也满足于现状。
兴许打量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周边的兄弟单位从没找过他麻烦,他在这位子上也就坐得越发稳当起来。
头几年拨款还算趁手,实在不够周转时,拆东墙补西墙也未尝不能周全。
主要事情开了头,就是覆水难收,那时不是没想过上报朝廷,可他一个品阶都没有的小官,如何上报朝廷?他能活着走出江西吗?
他知道答案是不能。
加之从前是匠籍制,匠师在民间地位不高,即便景德镇是出了名的内务府后花园,皇帝的心头好,匠师们也不过给皇帝打工的下等奴罢了。
有多少给多少,不敢有怨言,这也助长了他的“知足”。
直到去年万寿,数十万计的御用瓷下达地方,量大到难以计算耗费。或许也是因为量太大了,那些“手”从中捞钱时没个数,从本就不多的钦银里扣了又扣,以至于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地鸡毛。
这些年来边关战乱不断,经济不景气,国库亏空。为皇帝庆贺万寿,六部几乎掏空所有家底,如今是一点也没有了。
他只能将仅有的部分钦银取出少许用作定金,先行打发了搭烧万寿瓷的民窑,剩下少许用作御窑厂周转用度,其他一概先拖着,拖到万寿结束,不得不面对现实。
谁知冬令瓷紧随而下,钦银再次吃紧,这次当真雪上加霜,一根鸡毛都没了。
匠师们被拖欠半年工钱,早就闹着要走。一听冬令瓷又来了,哪里还肯干?人一走,厂子里青黄不接,上面还三日一匹快马地来催进度,他只能硬着头皮让青瓜蛋子上,结果倒好,木材木材赔了,釉料釉料赔了,烧出一堆到民间都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更不用说担着御用瓷的名头,谁都不敢买卖,只能当场摔碎!
他很清楚这事儿说和不说,都不可能活着出江西,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死博之。是以他背着荆条来见安十九。
话刚说完,整个人扑到安十九脚下,痛哭流涕地求大人救命,愿出面指正江西的这帮贪官,只求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安十九沉默了。
是不是江西的官,有几个官,这些先不论,他能先辞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吗?安十九无力地想,他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今日不会开口时,安十九出声了:“我的家财能否填补万寿瓷和冬令瓷所缺钦银?”
这话一出,不说大总管,周元等人都愣住了。
大总管摇头说不知,得详细算算,于是安十九命人抬了张八仙桌过来,令账房所有管事携账簿立刻清算,就在御窑厂的后花园,算盘落珠有声,叮当不断。
至夜半,大总管向安十九回禀,勉强点了下头。
是可以再拖一阵的意思。
但这事儿,没除根,早晚要爆。
“先将离开的匠师请回来。给搭烧万寿瓷的民窑补上一半的缺,剩余一半先押着。再取部分作冬令瓷的定金,看哪些民窑愿意搭烧,先把冬令瓷交上去吧,过个好年。至于旁的,我来想办法。”
大总管连声称是。周元叫了人去安十九私宅抬出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又连夜敲开徽帮数家福字号钱庄兑换现银,次日一一发放。
然而结果不尽人意。
愿意搭烧冬令瓷的民窑屈指可数,其中两大包青窑湖田窑和安庆窑均不在列。
这事儿动静不小,安十九自知瞒不过去,当即叫了梁佩秋过来谈话。
梁佩秋前脚才刚从王云仙那边得知,昨儿夜里有大财主惊动半城的钱庄换银子。要不是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抬到安庆窑,他还以为北边的胡虏打过来了,大财主急着跑路。
梁佩秋对此倒似早有所料,叫来账房点算,一看只付了一半尾款。
剩余一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质押。
押的是钱,质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