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仙叉腰:“好你个梁佩秋,你藏着秘密,不告诉我!”
“当然,女子之间的秘密,怎好说给你听?”梁佩秋欺负完他,又觉亏心,凑过去顺毛,“我和你也有秘密呀,没有告诉过别人。”
王云仙讶然,旋即难言:“你可别告诉我,咱俩的秘密是狗洞?”
“当然!”
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王云仙捏紧的拳头竟无从下手。想想也是,若非他摸透景德镇的大小狗洞,与她潜心分享,她无法在县衙救他于婉娘虎口,他也无法在她孑然无助时,替她拂去案头的尘埃。
王云仙当真认命。
“看来我得请全镇的狗子吃顿大肉。”
“应该的。”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你的秘密。”
梁佩秋睁圆眼睛,好整以暇。王云仙再三起头,终而泄力,指着院墙后某个方向:“那棵老梨树,我早就想砍了。”
这下梁佩秋是真惊着了。
她没想到他真的知道。
“你、你什么时候……”
“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你还很傻,只敢躲在树上偷偷看他。”
他们终于进入今晚的正题。
其实谁都在等,只是王云仙耐心一向不好,没办法看她顾左右而言他,几次提起,几次揭过,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本不必作任何装相。
既然话已挑明,梁佩秋也不继续打太极,让他等等,转身回屋捧出一只锦盒,推到他面前。
“送给你的礼物。”
王云仙只觉得那锦盒烫手,不敢碰触,干笑着回应:“还没到我生辰呢,这礼物是不是送太早了?”
梁佩秋说:“打开看看。”
王云仙不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无能为力地摸到暗扣,两指一捻,掀开盒盖。入目所及,莹润玉华。
“别开玩笑。”他猛的合上盖子,“佩秋,别开玩笑。”
“对不起,云仙。”
王云仙仰头看天边的月,细碎银光洒下来,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沙子细细软软,一脚踩下去,全身血管得到舒展似的,在她回来之前,他醉心于此,他本该醉心于良夜的,不该,不该……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王云仙说,“老头子在世时,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什么都懂,那些不懂事的行径都是装出来的。”
那时候他看不得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陌生的窑口努力生存,每每欺她逗她又忍不住看向她时,他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犟种。
他将她看作亲兄弟,在老父亲面前撒泼打滚,混张无忌。
他想,他不能懂事,他越不懂事,就会显得她越懂事,这样老头有了对比,或许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可是梁佩秋说:“我知道。”
“你知道?”
梁佩秋很认真地评判:“云仙,你的演技没那么好。”
王云仙破涕为笑。
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烧了这对卵幕杯,何其残忍?
“什么时候?”王云仙问完,很快想到什么,“你这阵子日日睡在窑房,我以为你在赶制冬令瓷,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抽空烧了这对杯子。”
卵幕杯的意义,是任何东西替代不了的。那时候她得了徐稚柳蓬下纳凉的许诺,满心欢喜等着盛夏,因不好空手上门,又怕家乡风味恐显轻慢落入时年口舌,便想为徐稚柳烧一只杯子。
她想在他的私宅云水间,看滚烫的水冲沸清茶,在她亲手烧制的薄如蝉翼的杯子,散发出经久不衰的香。
如此迎接那一亩方塘,也算应景。
王云仙不满她为一只杯子劳心劳力,不眠不休,发狠说生辰时也要收到她亲手做的杯子,“要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要比卵幕杯更薄、更细,更透,要你亲手画你我二人的对月小酌的剪影在上头,这样我老了拿这杯子饮酒时,还能想起年少时你总频频气死我的情形。”
他说,“就算你真的气死我,我也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你。”
事到如今,迟到的生辰礼总算送到手上。
王云仙却不敢多看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欲要和他定情的信物。拿这配一对送来给我,怎么,打算一辈子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只隔着江湖不相忘吗?”
“不是这个意思。”
诚然,她和徐稚柳有着不为人道的默契,都为等那一天发生什么而满怀期待,卵幕杯有情,可她为何只烧一只?因为男女之情和其他感情不一样,她送一只,他回一只,才是一对。
对王云仙就不同了,她可以倾囊相送。
梁佩秋万分郑重地说:“云仙,这不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是寄托我感情的一件信物,作两只,即我们之间有情意。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如果可以,我们不要分开,一辈子当家人,好吗?”
一阵子的情人和一辈子的亲人,细算算,还是他值当,是吧?
王云仙其实早就料到了。
一瞬的呼天抢地后,他很快回落。这个结局是他亲手盖棺的,在他没有砍掉那棵梨花树时就注定了。
“好。”王云仙说,“这份礼物我会一辈子收藏,妥善安放,陪我进棺材。”
话音刚落,耳朵被拧住。
这下是真疼。
“呸呸呸,童言无忌,重来一遍。”
王云仙疼得眼泪掉出来,猛拍她辣手,却是笑了。一门之外,也可有情,不是吗?
这时候,月上中天。
满镇子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似乎只要热闹不散场,新年的团圆与幸福就能一直延续,从年头到年尾,年复一年。
这一晚,风火神庙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前,一道身影风尘仆仆,终于赶在新年的尾巴回到镇上。
敲开大门后,他不意外院内的冷清,径自穿过二进院,直达主家寝屋前。
安十九披着单衣,坐在窗下,神情寥寥,带着几分倦意。看到来人,他只眼皮微抬了下,淡声开口:“查到了?”
“是。”
此人正是得到密令离开景德镇的矮个子护卫。
他观四下无人,躬身上前一步道:“属下回到杨诚恭的老家查访,从其奴仆口中得知,在调任抵达之前,确有来自京城的频繁书信。驿站信使说,源头出自户部,还特别交代了信件重要,叫他们务必星夜兼程,不可怠慢。”
户部的人,多半就是吴方圆,那老东西一向和阉党不对付。
“不仅如此,新官也是他们的人,曾有人看到万寿期间,新官屡次出入吴宅,并未遮掩。他赴任途中身边跟着的女子也正是吴家小姐,一路上他们以兄妹相称。”
这么说,周齐光有此前种种行径,就不奇怪了。他是继夏瑛之后,文官派系再一次给他上的眼药。
可笑,酷吏夏瑛不能做到的事,难道一个病秧子能做到?
这也正是护卫感到疑惑的一点,为此他在京中多逗留了几日,查到一些线索。安十九见他迟疑不定,恐因多事怕惹他不快,遂摆出一副笑脸:“还有别的?”
护卫舔舔嘴唇,一咬牙,把自己大胆的想法说了:“周大人原先身体不好,看过的大夫都说他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死了,府中仆人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不曾想……突然就好了,还因立功得了皇上嘉许,被太后重用。”
这里面当然有文官集团的手笔,可阴谋算计再是厉害,也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起死回生。
“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位周大人,是个假货?”